宁王府的沉水香,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烛火在萧玄弈苍白的脸上跳跃,映出他紧抿的唇线和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他端坐在紫檀圈椅中,脊背挺得笔直,仿佛那二十记沉重的杖责只是拂过衣衫的灰尘。唯有搭在扶手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微微的颤抖,泄露了那深入骨髓的痛楚。
苏攸晚端着一盆温热的水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烛光勾勒着他过分挺直的轮廓,像一尊强撑着不肯碎裂的玉雕。她的心像是被那盆水烫了一下,酸涩得厉害。轻轻将水盆放在他脚边矮凳上,她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殿下…让我看看伤处,可好?”
萧玄弈没有睁眼,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疲惫的阴影。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却下意识地蜷紧,指节泛白。
苏攸晚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他墨色外袍的系带。当内里雪白的中衣褪下,露出那片脊背时,饶是她早有准备,呼吸也瞬间窒住。
狰狞的紫黑淤痕纵横交错,高高肿起,覆盖了整个宽阔的背脊。最可怖的是脊骨中央几处,皮肉已然破裂,渗出暗红的血丝,将中衣的布料都粘黏在伤口上。每一下细微的牵动,都带下一点粘连的皮肉,留下更深的血痕。这哪里是杖责,分明是要废了他!
她指尖冰凉,几乎不敢触碰。取过温热的软巾,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一点点润湿粘黏在伤口上的布料,试图将它剥离。每一次触碰,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绷紧和压抑在喉间的闷哼。
“疼…就喊出来。”苏攸晚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鼻尖发酸。
“无妨。”萧玄弈的声音沙哑低沉,从齿缝间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他依旧闭着眼,下颌线绷紧如刀锋。
就在苏攸晚全神贯注处理最深处一道裂口时,门外传来管家福伯刻意拔高的通禀:“殿下,七叔公遣了太医署的刘太医前来,说是奉了宗人府的令,务必为殿下诊治伤情!”
萧玄弈猛地睁开眼,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色,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他几乎是瞬间,一把攥住了苏攸晚正要为他擦拭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
“请刘太医外厅稍候。”他扬声吩咐,声音竟已恢复了几分惯常的沉静,只是额角的冷汗流得更急了。
苏攸晚被他攥得生疼,不解地抬头,撞进他幽深如寒潭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半分痛楚的脆弱,只有一片冰冷的戒备和深不见底的算计。他微微摇头,示意她噤声。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片刻,终于远去。
萧玄弈这才缓缓松开她的手,力道卸去,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全靠椅背支撑。他低喘一声,方才强撑出的平静瞬间瓦解,痛楚重新爬满眉宇。
“那刘太医…”苏攸晚心头疑窦丛生,低声问。
“是七叔公的人。”萧玄弈的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冰冷的嘲讽,“或者说,是萧景宸放在宗人府的一条好狗。让他进来,这伤…怕是好不了了。”
苏攸晚的心猛地一沉。宗室元老,竟已明目张胆至此?那截腐朽却切口平滑的断枝…果然是冲着萧玄弈来的!自己爬树摘芒果,不过是对方精心设计的引子!她看着眼前这人为她挡下所有责难,承受着皮开肉绽的痛苦,还要在这深夜里强撑精神应对明枪暗箭…一股强烈的愤怒和难以言喻的酸楚,汹涌地冲撞着她的胸腔。
她不再言语,只是动作更加轻柔、更加迅速地处理伤口。清理掉大部分污血,撒上王府常备的金疮药粉,再用洁净的细棉布一层层仔细包裹。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和绷紧的肌肉纹理,每一次触碰,都像有微小的电流窜过指尖。
包扎完毕,苏攸晚额上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看着萧玄弈依旧挺直的背脊,被素白的棉布包裹着,像负伤的孤狼,带着一种脆弱的倔强。烛火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殿下为何…要替我担下所有?”她终是忍不住,低声问出了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玄弈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过脸,烛光勾勒出他俊挺却苍白的侧颜。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矮几上散落的黑白棋子上,那是他平日自己推演棋局的残局。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树枝是被人动过手脚的。目标是我。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只是恰巧…撞了上去。”
苏攸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担下所有,不是因为纵容她的任性,而是看穿了这根本就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而她,不过是对方利用的一颗棋子。他是在保护她,也是在…清理战场?
“还疼得厉害吗?”她看着棉布上又隐隐渗出的淡红血印,转移了话题,心头那点莫名的酸胀感却挥之不去。
萧玄弈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棋局上,仿佛在沉思一个复杂的定式。过了片刻,他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回答。那挺直的脊背,在烛光下透出一种无声的忍耐。
苏攸晚的目光也落在那盘残棋上。黑白交错,杀机四伏。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几乎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殿下,我教你点别的吧?或许…能稍微分分神。”
萧玄弈终于转过脸,深邃的眼眸带着一丝询问看向她,烛光在他眼底跳跃。
苏攸晚拿起一颗黑子,走到一旁的书案边,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她提笔,蘸墨,在纸上落下几个奇特的符号:1, 2, 3… 9, 0。
“这叫…阿拉伯数字。”她指着那些符号,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比我们用的算筹和汉字记数,要简单得多。比如,‘十’就是‘10’,‘一百’就是‘100’。”她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下对应的汉字。
萧玄弈的目光被那些从未见过的奇特符号吸引,眉峰微蹙,似乎在努力理解其中的逻辑。背部的剧痛依旧如影随形,但此刻,一种全新的、陌生的思维路径,正强行拉扯着他的注意力。
苏攸晚捕捉到他眼神中的专注,心中一喜,继续道:“殿下看这棋局。若用此数字标记棋盘纵横,比如横为行,纵为列,那么黑子落在此处…”她指向棋秤上一个关键点,“便可记为‘七之十六’。这样记录棋谱,是否清晰简便许多?”
她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棋盘格,用数字标注行列,然后尝试着记下几步棋位。
萧玄弈的视线紧紧跟随着她的笔尖,看着那些奇特的符号与熟悉的棋盘位置建立起全新的联系。一种跳出固有藩篱的、简洁高效的力量,透过那些符号隐隐传来。背上的疼痛似乎真的被这新奇的事物推远了些许,他下意识地微微前倾了身体,想要看得更清楚。
“此法…甚妙。”他低声评价,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兴味。
烛光融融,将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很近。一个忍着剧痛,凝神看着纸上奇特的符号;一个轻声细语,用异世的智慧,在疼痛的深渊之上,架起一座分神的桥。血腥气依旧弥漫,窗外夜色深重,但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只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和彼此间微不可闻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