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苑西北角的百年古樟,浓荫如盖,隔绝了深宫的窒闷。苏攸晚仰着头,目光灼灼地锁在树冠深处——几颗熟透的芒果沉甸甸地坠在枝头,金黄的果皮在叶隙漏下的光斑里,流淌着蜜糖般的诱人光泽。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陌生的、馥郁的甜香,像一只无形的手,挠得她心尖发痒。
“娘娘,使不得啊!”春桃急得在树下团团转,脸比苏攸晚还白,“那是暹罗进贡的‘蜜望子’,统共就结了这几颗!若叫人瞧见您爬树…奴婢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她下意识地又去捂袖袋,那里藏着的辣椒籽仿佛成了滚烫的炭块。
苏攸晚充耳不闻。现代灵魂里对热带水果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她利落地将碍事的裙裾往腰间一掖,露出素色绸裤,纤秀的足尖踩上虬结的树瘤。“怕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仰头冲春桃狡黠一笑,苍白的面颊因兴奋染上薄红,“摘两个尝尝鲜就下来。”
她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敏捷,像只灵巧的狸猫,借力于粗糙的树皮和横生的枝桠,几个起落便攀上了三丈高的树腰。越往上,那甜香越浓,几乎要将人溺毙。指尖终于触到一颗饱满的果实,温热的、沉甸甸的质感传来。
“娘娘!小心!”春桃的惊呼骤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恐惧。
苏攸晚还未来得及反应,脚下传来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
“咔嚓!”
她借力的那根碗口粗的横枝,竟从根部齐崭崭地断裂开来!腐朽的木芯暴露在空气中,散发出刺鼻的霉味。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天旋地转!手中的芒果脱手飞出,金黄的弧线划过半空。风在耳边呼啸,下方是坚硬冰冷的石板地!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墨色身影如离弦之箭,撕裂空气般从斜侧里暴射而至!强劲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揽住她下坠的腰肢!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一同踉跄着旋了半圈,才堪堪稳住身形。
苏攸晚惊魂未定地撞进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冷冽松香。头顶传来萧玄弈压抑着雷霆之怒的低吼:“苏攸晚!你不要命了?!”
他箍在她腰上的手臂收得极紧,勒得她生疼,那力道泄露了方才一瞬的惊惶。
“我…我只是…”苏攸晚刚想辩解,一道苍老却异常威严的怒喝如冰水般兜头浇下:
“放肆!成何体统!”
甬道尽头,数盏琉璃宫灯簇拥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老者身着紫棠色蟒纹常服,手持一根通体黝黑的蟠龙铁木拐杖,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死死盯着树下的两人,以及地上那颗摔得稀烂、汁液横流的金芒果。他身后跟着一众神色肃穆的宗室子弟和内侍。正是主管宗人府、德高望重的七叔公——萧衍。
萧衍的目光扫过苏攸晚凌乱的衣衫、裸露的脚踝,最后钉在萧玄弈紧箍着她腰肢的手臂上,沟壑纵横的老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宁王殿下!王妃!此乃供奉先祖神灵的百年灵樟!擅动一枝一叶已是大不敬!尔等竟敢攀爬折枝,毁坏贡果?!视宫规礼法如无物吗?!”
沉重的拐杖重重顿在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空气仿佛被冻结。
萧玄弈揽着苏攸晚的手并未松开,但身体已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人细微的颤抖,以及…那截腐朽断枝上,切口处过于平整的异样。
那颗摔烂的芒果旁,一粒鲜红的辣椒籽混在金色果泥中,被春桃慌乱踩入青砖缝里。
萧衍身后一名中年宗室,袖口不经意露出内衬金线绣的三爪龙纹暗记。
“七叔公息怒。”萧玄弈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他非但没有放开苏攸晚,反而将她更紧地护在身侧,隔绝了萧衍那刀子般的视线。“此事,是玄弈之过。”
苏攸晚愕然抬头。
萧玄弈的目光平静地迎向萧衍的怒火,缓缓道:“是本王见王妃体弱,听闻古树灵气可滋养神魂,一时思虑不周,才提议带她攀援一试,权当…强身健体。王妃年幼,只是遵从本王之令。断枝惊扰叔公,毁坏贡果,皆系玄弈教导不当之责。叔公若要责罚,玄弈一力承担。”
萧衍眼底精光一闪,目光在萧玄弈护犊的姿态和苏攸晚苍白的小脸上逡巡,握着拐杖的手背青筋微凸。他身后那袖藏龙纹的宗室,嘴角极快地撇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空气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萧衍的拐杖再次重重一顿,声音冷硬如铁:“好!好一个‘一力承担’!宁王殿下既知教导不当,便该以身作则,领受宗规!擅动灵木,毁坏御贡,依例——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殿下不可!”苏攸晚失声惊呼,指尖死死抓住萧玄弈的衣袖。那蟠龙铁木拐杖,看着就重逾千斤!二十杖下去…
萧玄弈却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他松开她,上前一步,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屈的寒松,坦然迎向萧衍冰冷的注视:“玄弈,领罚。”
“王爷!”莫离等侍卫急红了眼。
“执行!”萧衍厉喝。
两名持着黝黑水火棍的健壮内侍上前,动作没有丝毫犹疑。
第一棍带着沉闷的风声,狠狠砸在萧玄弈挺直的背脊上!
“唔…”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紧抿的唇间逸出。
苏攸晚的心像是被那棍子狠狠砸中,猛地一缩。她看着那墨色的衣袍下瞬间绷紧的肌肉线条,看着他额角瞬间沁出的冷汗,看着他依旧挺直如松、不曾弯折半分的脊梁…一股从未有过的、尖锐的酸涩和愤怒,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高踞在上的萧衍,以及他身后那些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宗室面孔。
“七叔公!”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古樟断枝,切口平滑如刀削斧凿,腐朽之木焉能如此?此非天灾,实乃人祸!有人欲借灵木之名,行构陷之实!叔公执掌宗人府,明察秋毫,不查奸佞,反责护树有功的宁王殿下,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
春桃死死盯着青砖缝里那点刺目的红,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袖藏龙纹的宗室脸色微变,阴鸷的目光扫过苏攸晚。
萧衍浑浊的老眼骤然一眯,凌厉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苏攸晚,更扫过地上那截诡异的断枝。
萧玄弈猛地侧首,低喝:“攸晚!退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此刻顶撞宗室元老,绝非明智之举。
第二棍、第三棍…沉闷的击打声在寂静的御苑里回荡,每一下都像敲在苏攸晚的心上。萧玄弈的背脊依旧挺直,只是唇色愈发苍白,额角的冷汗汇成细流,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苏攸晚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她不再看萧衍,目光紧紧锁在萧玄弈隐忍的侧脸上,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二十棍毕。
萧玄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被他强大的意志力稳住。他缓缓转过身,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鬓角,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沉静如渊海,甚至对着苏攸晚,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玄弈…领教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对着萧衍微微颔首,礼数周全,不卑不亢。
萧衍拄着拐杖,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地上那截断枝,最终冷哼一声:“望殿下谨记今日教训,莫要再纵容内眷,行此荒诞不经之事!回府思过!”说罢,拂袖转身,在众人簇拥下离去。那袖藏龙纹的宗室,临走前阴冷地回望了一眼。
侍卫立刻上前搀扶。
“别碰我。”萧玄弈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他推开侍卫的手,目光落在苏攸晚身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挺直了脊梁,“过来。”
苏攸晚快步上前,毫不犹豫地伸手扶住他的手臂。入手一片冰凉湿黏,是冷汗浸透了衣衫。她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传递着巨大的痛楚。
“回府。”他低声道,将一部分重量倚靠在她单薄的肩上,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种奇异的平静。
两人相携着,在侍卫沉默的护卫下,缓缓走向暮色笼罩的宫道。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紧紧依偎。
春桃踉跄着跟上,目光扫过青砖缝隙——那粒鲜红的辣椒籽,已消失无踪。
古樟浓密的树冠深处,一双毫无感情的眸子,如同暗夜里的枭鸟,静静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