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荷香浮在午后微燥的空气里,却被永嘉郡主萧玉瑶尖利的嗓音割得粉碎。鹅黄宫装的少女拦在九曲桥中央,金步摇随着她刻薄的动作簌簌作响,晃出一片刺目的光。
“哟,这不是我们宁王府那位‘香飘十里’的病秧子吗?”萧玉瑶捏着绣帕掩住口鼻,仿佛嗅到什么腌臜秽物,眼底淬着毫不掩饰的恶毒,“昨儿夜里闹得御膳房鸡犬不宁,今日还敢出来污皇伯伯的红莲?你这身晦气,仔细冲撞了圣驾!识相的,赶紧滚回你那口薄皮棺材里挺尸去!”
她身后簇拥的贵女们发出一阵压抑又刺耳的嗤笑,目光如同沾了毒的绣花针,密密匝匝地刺向苏攸晚。春桃死死攥着主子的袖口,袖袋深处那包小小的辣椒籽,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苏攸晚停下脚步,微微抬眸。穿过稀疏垂柳的日光,在她过分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碎金,却衬得那双眸子愈发幽深,如同两口无波的古井。她似乎没听见周遭的嘲笑,目光平静地落在萧玉瑶因嫉恨而扭曲的脸上,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断的游丝:“郡主姐姐…叫住攸晚,有何吩咐?”
“吩咐?”萧玉瑶像是被这逆来顺受的姿态激怒,猛地向前一步,染着蔻丹的指尖几乎要戳到苏攸晚的鼻梁,“本郡主是教你认清自己的身份!一个靠冲喜才得了几分脸面的短命鬼,也配踏进这赏荷宴?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这一身病气,沾了御园的荷花,怕是连池子里的锦鲤都要翻肚皮!滚!立刻给我滚回你的冷院去!别在这儿杵着碍眼!”
恶毒的诅咒如同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下。春桃气得浑身发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贵女们的嗤笑声更大了,带着看好戏的兴奋。
苏攸晚静静地听着。阳光有些晃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就在萧玉瑶以为她被骂得魂飞魄散,嘴角得意地扬起时——
苏攸晚动了。
她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素色残影!不是后退,而是猛地欺身向前!手臂几乎是擦着萧玉瑶的肩膀而过,纤细的手指却精准无比地扣住了石桥旁一道不起眼的侧门——那专供洒扫宫人通行的窄门——沉重的黄铜门环!
“咔嚓——哐当!”
一声冰冷、沉重、带着金属特有回响的巨响,如同惊雷炸裂在所有人耳畔!
沉重的木门被她用一股巧劲猛地掼上,巨大的铜锁应声落下,严丝合缝!骤然隔绝了桥外水榭隐约传来的丝竹笑语。大半阳光被厚重的门板吞噬,九曲桥这小小一段空间,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半明半暗之中。
死寂。
所有的嗤笑、所有的刻薄、所有的得意,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凝固在空气中。贵女们脸上的笑容僵成了拙劣的面具。萧玉瑶那扬起的下巴还未来得及放下,眼底的得意已然被错愕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恐慌取代。她看着那个缓缓转过身来的女人。
苏攸晚背对着唯一透进几缕微光的高窗,面容大半隐在深沉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深潭底被点燃的两簇幽暗鬼火,直勾勾地锁定了萧玉瑶。
“姐姐说得对…”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初冬清晨呵出的白气,却带着一种冰棱刮骨的寒意,“我这身子骨啊,确实不中用,是个史书都判了死刑的短命鬼呢。”
她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一边不紧不慢地从宽大的袖袋里掏摸。
不是香帕,不是锦囊。
是一把剪刀。
宫中绣房常用的、金柄、刃口磨得雪亮的大剪刀!冰冷的金属在昏昧的光线下,骤然反射出两道刺目、跳跃的寒光!
苏攸晚伸出纤细的食指,用指腹极其温柔地、一下下地刮过那锋利的刃口,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抚摸最珍爱的绸缎。她抬脚,一步,一步,朝着瞳孔骤然紧缩、下意识后退的萧玉瑶逼近。鞋底踏在冰凉的石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嗒…嗒…”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尖上。
“可是姐姐,你猜怎么着?”苏攸晚忽然歪了歪头,眼神空洞而专注,唇角勾起一个天真又诡异的弧度,像是在分享一个极其有趣的秘密,“我每次…病得厉害,神智不清醒的时候啊…”她抬起另一只手,冰凉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笑容扩大,露出森白的贝齿,“就特别特别…想看见一点…鲜艳的…红色…”
“嚓!”
剪刀在她手中猛地开合,锋刃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然后呢,”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神经质的、近乎亢奋的沙哑,幽深的眼瞳里仿佛有粘稠的血色在翻涌,“我就忍不住…想拿点东西…划开些什么…”她猛地抬手,雪亮的剪刀尖,带着森然的杀意,如同毒蛇吐信,直直地、精准地指向萧玉瑶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的脸!
“姐姐今日这身鹅黄宫装,衬得这脖颈真是…白嫩修长啊,”苏攸晚的声音甜得发腻,眼神却疯狂如噬人的恶鬼,“若是从这里…‘哧啦’一声剪开…”她模仿着布帛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那喷出来的血花…是不是比御花园的牡丹还要好看?”
“啊——!!!”
萧玉瑶的魂儿在这一刻彻底飞出了天灵盖!她发出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叫,双腿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整个人向后瘫软下去,重重地撞在同样吓傻、呆若木鸡的贵女身上,带倒了一片!昂贵的鹅黄宫裙下摆,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不断扩大、散发着骚气的湿痕——极致的恐惧让她瞬间失禁!
“先从哪儿开始好呢?”苏攸晚仿佛对眼前的混乱和刺鼻的气味毫无所觉,剪刀冰冷的锋芒追随着在地上如同蛆虫般蠕动后退、涕泪横流、语无伦次求饶的萧玉瑶,脸上的笑容依旧纯真得令人心胆俱裂,“是姐姐这张吐不出象牙的嘴?还是这双总爱指指点点的爪子?或者…干脆点,直接把这漂亮的脖子…‘咔嚓’剪断?”
混乱中,春桃死死捂住自己的袖袋,脸色比苏攸晚还要惨白,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那包辣椒籽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娘娘…娘娘刚才的眼神…是真的想杀人!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裂了石桥上绝望的哭嚎!
那扇被铜锁紧锢的沉重侧门,竟被人从外面以排山倒海之力生生踹得爆裂开来!木屑如同暴雨般飞溅!
刺目的天光瞬间汹涌而入,将门内这方小小的炼狱照得无所遁形:瘫软在地、裙裾狼藉、散发着恶臭、只会发出嗬嗬抽泣的永嘉郡主;一群花容失色、钗环凌乱、挤在墙角瑟瑟发抖如同受惊鹌鹑的贵女;以及——
逆光而立、手中金剪寒芒未敛、脸上那抹疯狂的嫣红尚未完全褪去的苏攸晚。
门洞处,萧玄弈高大的身影如同携裹着北地的寒霜,墨色的蟠龙常服衬得他脸色阴沉得可怕,深邃的眼眸里翻滚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骇人风暴。他身后,是面沉如水、手按刀柄的莫离和一众甲胄森然的侍卫。
萧玄弈的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首先死死钉在苏攸晚手中那把还闪着凶光的剪刀上,然后缓缓扫过地上那滩污秽不堪的痕迹和彻底崩溃的萧玉瑶,最后,定格在苏攸晚那张犹带一丝病态红晕、眼神却已迅速恢复“清明”的脸上。
他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成冰。
“苏、攸、晚。”三个字,从他齿缝间挤出,带着森然的寒意,“你最好给本王一个解释。”
苏攸晚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手腕一松。
“哐当!”
那把金剪刀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下一秒,她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受尽了惊吓终于寻到依靠的雏鸟,踉跄着扑向萧玄弈,纤细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他一片袖角,抬起的小脸苍白脆弱,眼眶瞬间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晶莹泪珠,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无限委屈:
“殿下…您终于来了…呜呜…郡主姐姐她们…她们方才好生可怕…一直骂攸晚是短命鬼…是晦气…还…还要把攸晚推下这碧波池去喂鱼…她们好几个人围上来…攸晚…攸晚害怕极了…才…才想关上门躲开她们…”她瑟缩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剪刀,仿佛那是世上最可怕的凶器,“那…那是攸晚白日里在绣房帮春桃描花样子…忘了放下的…攸晚…攸晚真的只是想吓唬她们…让她们别过来…殿下…攸晚是不是…又闯祸了…”
“你血口喷人!萧玄弈!她在撒谎!她是疯子!魔鬼!”萧玉瑶从巨大的恐惧和屈辱中找回一丝神智,发出凄厉的哭嚎,指着苏攸晚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残烛,“是她锁的门!是她拿剪刀要杀我!她要杀我啊!”
“住口!”萧玄弈一声冷喝,如同冰河炸裂,瞬间冻结了所有哭嚎尖叫。他嫌恶无比地瞥了一眼萧玉瑶身下那片散发着恶臭的狼藉,眼神如同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秽物。“永嘉郡主萧玉瑶,御前失仪,秽乱宫苑,惊扰圣驾,口出狂言,污蔑皇亲!着即送回府邸,严加看管,无圣谕永世不得出府!今日在场之人,管好自己的舌头,若有半字流言蜚语传出,休怪本王拔舌剜眼,绝不姑息!”
冷酷无情的宣判如同最后一道丧钟。侍卫立刻上前,如同拖拽死物一般,不顾萧玉瑶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将她架了起来。浓重的尿骚味弥漫开,让所有贵女面无人色,死死捂住口鼻,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萧玄弈的目光重新落回苏攸晚身上,带着深沉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看着她依旧苍白却难掩一丝狡黠的侧脸,感受着袖角那微弱的、带着依赖的牵扯力道。
沉默片刻,他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反手将那只冰凉微颤的小手完全裹进自己宽厚温热的掌心,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拉近身侧。
“回府。”他丢下两个冰冷的字眼,转身便走,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冷风。
苏攸晚乖顺地依偎在他身侧,低眉顺眼,任由他牵着前行。无人看见的角落,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扫过混乱人群的边缘——
春桃正努力缩着身子,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地缝,但苏攸晚清晰地看到,她紧捂着袖袋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青白,身体仍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而在更远处,被踹得支离破碎的侧门阴影里,一片绣着三爪龙纹的墨色锦袍衣角,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无声无息地滑过,悄然隐没在嶙峋的假山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