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六年,九月十五。
天未亮透,皇城根下已是车马粼粼,华盖如云。空气里弥漫着香粉、锦缎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穆与紧绷。今日是万寿圣节,天子诞辰,普天同庆,亦是群臣宗室、命妇女眷汇聚麟德殿,叩拜天颜的盛大宫宴之日。
一辆半旧的青帷小车,在众多装饰华美的香车宝马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误入凤凰群的灰麻雀。车帘掀开,苏攸晚在春桃的搀扶下,缓缓步出。
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料子普通的旧衣裙,只在外面临时套了一件还算体面的素色褙子。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眼神却清亮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扫视着眼前这座巍峨雄浑、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皇城。
高耸的朱红宫墙如同匍匐的巨兽,沉重的宫门在晨曦中缓缓开启,露出里面深邃的甬道和远处金碧辉煌的殿宇轮廓。宫门前,身着明光铠、手持长戟的禁卫军如同冰冷的雕塑,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每一位入宫者。
春桃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几乎要攥破自己的衣角,小声提醒:“郡…郡主…咱们快些过去吧,排在后面怕是要误了时辰…”她看着前面那些被仆从簇拥、珠光宝气的贵人们,再看看自家郡主的寒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苏攸晚却显得异常平静。她的目光没有落在那些华服贵人身上,反而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掠过宫门前那几根需数人合抱的、支撑着巨大门楼的蟠龙石柱。
柱身雕琢着繁复的盘龙祥云纹饰,粗犷雄浑,历经风雨,透着一股沧桑的威严。然而,在苏攸晚这位现代物理学博士的眼中,这宏伟之下,却隐藏着极其致命的结构缺陷!
她的视线精准地锁定在柱础(柱子底部与基座接触的部分)——接触面被过度雕刻,导致有效承重面积大大减小!目光上移,柱体在约三分之一高度处,明显比柱头(顶部)细了整整一圈,这种设计在建筑力学上简直是自杀行为!再往上,柱头与上方巨大的石制斗拱(支撑屋顶的复杂木石结构)连接处,应力集中点清晰得如同教科书上的标注图!
“啧。”一声极轻的、带着绝对专业鄙夷的咂舌声,从苏攸晚唇边溢出。她微微摇头,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徒有其表、内里一塌糊涂的豆腐渣工程。
“力线混乱,应力集中…柱础接触面过小,柱体中部收分明显,高径比严重超标…顶部斗拱荷载传递路径不清晰,简直是…”她低声自语,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在工程力学的死穴上。这些专业术语如同天书,旁边的春桃听得一脸茫然,只觉郡主又在说“疯话”。
但苏攸晚的吐槽并未结束。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根看起来最粗壮、实则问题最大的主承重柱上,仿佛已经预见了它不堪重负、轰然倒塌的瞬间。一丝带着冷幽默的、属于现代灵魂的吐槽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散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
“这承重柱,骨质疏松晚期了吧?柱子塌的时候,记得给我点个赞,证明我眼神还行。”
“柱子塌时,记得给我点赞!”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前方正在接受盘查的几位贵妇和她们身后的仆从,离得近的,隐约听到了这大逆不道的“诅咒”,纷纷惊愕地转过头,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苏攸晚。宫门前肃立的一排禁卫军,更是齐刷刷地将冰冷锐利的目光射了过来!为首的一个小队长,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握着戟杆的手猛地收紧!
“大胆!何人在此口出狂言,诅咒宫门?!”小队长厉声呵斥,大步流星地朝苏攸晚走来,铠甲摩擦发出铿锵的声响,带着迫人的威压。
春桃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军…军爷息怒!我家郡主…郡主她病糊涂了!胡言乱语!您千万别当真啊!”
苏攸晚却挺直了背脊,毫无惧色地迎上那禁卫军小队长凌厉的目光。她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眼神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我说的是事实,你爱信不信”的理直气壮。
就在这剑拔弩张、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胆大包天的“晦气郡主”吸引过去的一刻——
谁也没有注意到,宫门内侧,连接着高大城楼的阴影回廊里,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正负手而立。
那人身着玄色暗绣云纹锦袍,玉带束腰,身姿如松。面容隐在廊柱投下的阴影中,看不真切,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仿佛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正是以冷峻孤高、不近人情闻名朝野的四皇子——萧玄弈。
他本是提前入宫,在此处等候心腹暗卫回报一些要事。宫门外的喧嚣于他,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
然而,就在苏攸晚那句清晰、带着独特冷幽默的“柱子塌时,记得给我点赞!”传入耳中的瞬间——
萧玄弈那双如同深潭寒星、古井无波的眼眸,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穿透人群的缝隙,精准地落在了那个站在破旧小车旁、一身素衣却脊背挺得笔直、正与禁卫军小队长对峙的纤细身影上。
平宁郡主?苏攸晚?
那个传闻中懦弱无能、痴傻草包,前些日子还“病”得只剩一口气的晦气郡主?
萧玄弈的眉峰,极其轻微地蹙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诅咒宫门?不。他捕捉到了她话语中那些古怪却异常精准的词汇:“力线”、“应力集中”、“高径比”…还有那句匪夷所思的“点赞”。
这绝非一个草包能说出的话。更不像诅咒,反而像…一种极其冷静、甚至带着嘲讽的…评判?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那几根宏伟的蟠龙石柱,尤其是苏攸晚最后“点名”的那根主承重柱。柱础的雕刻…柱身的收分…斗拱的衔接…一些被华丽外表掩盖的、深埋于建筑之下的隐患,似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暴露在他眼前。工部年年修缮,却从未有人敢如此直白地指出这些根本性的问题,更遑论用这种…奇特的方式。
就在这时,他身后如同影子般侍立的暗卫首领低声道:“殿下,平宁郡主似乎惹上了麻烦,可要…”
“不必。”萧玄弈的声音低沉冰冷,毫无波澜,目光却依旧锁在苏攸晚身上,带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他打断了暗卫的话,仿佛只是随意吩咐,“去查查,负责宫门和麟德殿营造的,是哪几家工头,背后又是谁。”
暗卫首领微怔,随即垂首:“是。”
宫门外,那禁卫军小队长已走到苏攸晚面前,戟尖几乎要指到她的鼻尖,怒喝道:“妖言惑众!诅咒宫禁!来人!将此女拿下,交由内廷司……”
“拿下?”苏攸晚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病弱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她甚至往前踏了一小步,几乎要撞上那冰冷的戟尖,吓得春桃尖叫一声。“这位军爷,”她直视着小队长因愤怒而圆睁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学术探讨的认真,“你确定要在这种应力集中、随时可能因过度震动引发结构失稳的危墙之下,搞这么大动静?”
她抬手指了指头顶那巨大门楼和蟠龙柱,又指了指小队长和他身后正欲上前拿人的士兵:“你们这么多人一起冲过来跺脚发力,万一引起共振…啧啧,到时候柱子真塌了,砸死的可不只是我一个‘妖言惑众’的。责任,你担得起吗?”
“共振?”小队长一愣,这个词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但“柱子塌了”、“砸死”这些字眼结合苏攸晚那煞有介事的表情和笃定的语气,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他一部分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荒谬和…一丝隐隐的不安。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那高耸的门楼和粗壮的柱子,心里莫名有点发毛。
周围的贵妇和仆从们也被苏攸晚这“危言耸听”却逻辑自洽(虽然他们不懂)的话震住了,窃窃私语起来,看向那蟠龙柱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怀疑和惧意。场面一时僵住。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时刻,一个穿着内侍服饰的中年太监匆匆从宫门内小跑出来,目光一扫,精准地落在苏攸晚身上,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声音尖细:
“哟,平宁郡主可算到了!皇后娘娘惦记着您身子刚好,怕您在外头久候着了风,特意让杂家来瞧瞧,引您进去呢!各位军爷辛苦,郡主这边请吧!”说着,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苏攸晚和禁卫军之间,目光隐含警告地瞥了那小队长一眼。
小队长如蒙大赦,又有些不甘,但在内侍明显代表皇后意思的干预下,只能悻悻地收起长戟,退后一步,闷声道:“…郡主请。”
苏攸晚看都没看那小队长一眼,对着那内侍微微颔首:“有劳公公。”神态自若,仿佛刚才那场冲突从未发生。
她抬步,跟随内侍走向那深邃的、仿佛巨兽咽喉的宫门甬道。在经过那根被她“点名”的主承重柱时,她的脚步微微一顿。指尖,在无人察觉的角度,极其快速地拂过冰冷粗糙的柱身,感受着那石材的纹理和内部的应力分布,心中默念:
“红烧还是清炖,就看今天这‘魔术’怎么变了。”
身影即将没入宫门阴影的刹那,她似乎心有所感,极其自然地侧头,目光精准地投向城楼阴影回廊的方向。
廊柱阴影下,玄衣玉带的身影依旧静立,如同融入背景的雕像。
两人的目光,在喧嚣的宫门前、在肃杀的禁卫军旁、在弥漫的香粉锦缎气息中,隔着重重人影,于半空中,猝不及防地——交汇。
一瞬。
冰冷,探究,深不见底。
平静,锐利,洞若观火。
如同两道性质迥异却同样强大的电流,在虚空中无声碰撞、湮灭。
苏攸晚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了然——原来是他。随即,她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仿佛只是随意一瞥,脚步未停,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的阴影之中。
城楼阴影下,萧玄弈负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苏…攸…晚。”薄唇无声地翕动,将这个原本只代表着“麻烦”和“避之不及”的名字,在唇齿间缓缓碾过,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兴味。
“殿下?”暗卫首领低声询问。
萧玄弈没有回答,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那根被苏攸晚“判了死刑”的蟠龙柱,然后转身,玄色的袍角在阴影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去麟德殿。”
宫门甬道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苏攸晚吞没。前方,金碧辉煌的麟德殿,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