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幽深漫长的宫门甬道,仿佛从一个压抑的世界步入另一个更加金碧辉煌、却也更加暗流汹涌的牢笼。麟德殿的巍峨轮廓在重重殿宇间显露出来,飞檐斗拱,琉璃瓦在秋日的阳光下流淌着刺目的金光,象征着无上皇权,也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苏攸晚在内侍的引领下,沿着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御道前行。两旁是精心修剪的奇花异草,假山流水,景致极佳,空气中浮动着名贵熏香和草木的混合气息。然而,这看似祥和的御苑,却处处透着无形的压力。来往的宫女太监垂首敛目,脚步匆匆;提前抵达的宗室女眷、朝廷命妇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华服美饰,环佩叮当,低声谈笑间眼波流转,藏着无数机锋与审视。
她们的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苏攸晚身上——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苍白却挺直的脊背,以及传闻中“死而复生”后越发古怪的行径(宫门前的“诅咒”想必已悄然传开)。鄙夷、好奇、幸灾乐祸…种种情绪如同无形的针,密密匝匝地刺来。
春桃跟在苏攸晚身后半步,头几乎埋进胸口,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大气不敢出。苏攸晚却置若罔闻,她的感官如同最精密的雷达,高度戒备地扫描着周围的环境、人群、乃至空气中每一丝异样的气息。史书的判词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那碗毒羹、朱砂药渣、辣椒种子的阴影,更让这看似平静的御苑危机四伏。
前方不远处,靠近一处假山叠石的岔路口,意外地围了一小圈人,隐隐传来孩童清脆的嬉笑声和妇人温柔的叮嘱。
“宝儿慢些跑,仔细脚下…”一个衣着素雅、面容温婉的年轻妇人,正含笑看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穿着红色锦缎小袄、虎头虎脑的男童。男童手里举着一个刚买的、晶莹剔透的糖画小马,正兴奋地绕着假山边上一辆临时停靠、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跑来跑去。那马车由两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骏马拉着,车夫似乎暂时离开去取什么东西。
这本是一幅温馨的画面。
变故,就在刹那间发生!
不知是孩童追逐太过兴奋,还是那匹靠近假山的白马被假山洞隙里突然窜出的一只野猫惊扰,抑或是那车夫离开时未曾将马匹拴牢…
“唏律律——!”
靠近假山的那匹白马猛地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巨大的马头高高扬起,碗口大的蹄子烦躁地刨着地面!紧接着,它像是彻底受了惊,庞大的身躯猛地向旁边一挣!
“咔嚓!”一声脆响!连接着马匹和车辕的皮制挽具,竟被这巨力生生挣断了一根!
失去了束缚的白马彻底狂躁!它不再受控,硕大的头颅疯狂甩动,四蹄乱蹬,带着巨大的力量和恐慌,朝着那还在无忧无虑绕着马车奔跑、举着糖画的小童——直直冲撞过去!
“宝儿——!!!”那温婉妇人瞬间目眦欲裂,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却被脚下裙裾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周围的女眷仆从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片惊呼尖叫!有人试图上前,但看着那匹疯狂扬蹄、鬃毛倒竖、双目赤红的惊马,都被那恐怖的声势吓得连连后退!
那小小的红色身影,似乎被巨大的阴影和嘶鸣声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仰着小脸,手中的糖画小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惊马扬起的铁蹄,裹挟着千钧之力,距离那幼小的头颅,不过咫尺之遥!眼看惨剧就要发生!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些胆小的女眷甚至捂住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撕裂了混乱的尖叫和风声!
快!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
只见一道冰冷的、如同死神的獠牙般的乌光,带着凄厉的呼啸,从人群侧后方一个刁钻的角度,如同撕裂空间的闪电,激射而至!
目标,并非那匹疯狂冲撞的惊马,而是——
那匹惊马扬起的、即将踏落的前蹄与地面之间,那不足一尺的、稍纵即逝的狭小空间!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那支通体乌黑、只在尾羽处缀着一抹暗金的狼牙雕翎箭,精准得如同用最精密的仪器计算过,带着无匹的劲力,瞬间贯穿了惊马那只高高扬起、肌肉虬结的前腿膝关节侧面肌腱最薄弱处!
“唏律律——!!!”
惊马发出一声比之前更加痛苦、更加凄厉的长嘶!剧痛和肌腱瞬间被撕裂的无力感,让它那狂暴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扬起的铁蹄再也无法踏下,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带着巨大的惯性,轰然向侧面倾倒!
“砰!!!”
沉重的马躯重重砸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距离那个吓傻了的小童,仅仅只有半步之遥!溅起的碎石和尘土扑了小童一脸。
那匹倒地的惊马痛苦地抽搐着,断腿处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雪白的皮毛和身下的青石板。另一匹马也被这变故惊得连连后退,但被完好的挽具束缚,未能造成二次伤害。
死里逃生的小童终于“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被连滚爬爬冲过来的妇人死死搂进怀里,母子俩抱头痛哭,劫后余生。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间逆转生死的一箭惊呆了!目光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投向那支箭射来的方向!
人群如同潮水般自动分开。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静立在数丈之外。
萧玄弈。
他依旧保持着张弓的姿势。那张通体漆黑、造型古朴却散发着凛冽杀伐之气的强弓,弓弦犹在微微震颤。他身姿挺拔如松,玄色锦袍的下摆因方才迅猛的发力而微微扬起,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线条。晨光落在他冷硬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却丝毫未能融化那眉宇间凝结的万年寒霜。
他缓缓放下弓,动作沉稳有力,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力挽狂澜的一箭,对他而言不过是信手拈来。冰冷的眸光扫过地上抽搐的惊马和相拥哭泣的母子,确认危机解除后,便再无一丝波澜。仿佛救下的不是两条鲜活的生命,而只是拂去了衣襟上的一粒尘埃。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胜利者的姿态。他只是漠然地收弓,转身,似乎就要离开这片喧嚣之地,回到属于他的冰冷世界。
周围的贵女们这才如梦初醒,看向萧玄弈的目光瞬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狂热和倾慕!方才的恐惧早已被这惊天动地的英雄救美(孩)场景冲散,只剩下对这位冷面殿下无与伦比的箭术和强大气场的深深折服。
“天啊!是四殿下!”
“殿下神射!简直太厉害了!”
“呜呜呜,殿下救了那孩子!太英勇了!”
“殿下好帅!那眼神…那身姿…”
低低的惊呼和赞叹如同潮水般涌起,夹杂着少女们压抑不住的激动。
苏攸晚站在人群边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的心脏在最初的惊变中也曾剧烈跳动,但此刻已迅速平复。她的目光,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痴迷于萧玄弈的“英雄光环”,反而如同最冷静的分析师,精准地捕捉着刚才那一箭的每一个细节:
角度刁钻到变态!并非直射马身或马头(容易误伤或激怒马匹),而是选择肌腱最薄弱的连接点,瞬间废掉其行动力!
时机把握妙到毫巅!就在马蹄将落未落、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
力度控制精准如手术刀!一箭贯穿肌腱,使其瞬间丧失支撑力,却不至于让马匹因剧痛彻底发狂造成更大混乱!
这需要的不仅是超凡的箭术,更是对生物结构、力学传导、运动轨迹近乎恐怖的洞察力和计算能力!
苏攸晚的眼中,第一次对这位冷面殿下,流露出了一丝纯粹的、属于学霸对另一个领域强者的专业认可。
然而,这丝认可只存在了不到一秒。
看着萧玄弈那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冰山脸,看着周围贵女们那几乎要溢出眼眶的粉红泡泡,苏攸晚内心那台高速运转的“吐槽处理器”瞬间上线。
她撇了撇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带着浓浓现代腔的OS,精准地为这位殿下此刻的行为打上了标签:
“‘装酷救市’?啧,这波操作…勉强给你加个分吧。”
“装酷救市?加分!”
“救市”二字,在她脑中自动关联到现代金融市场的力挽狂澜,用在此处形容萧玄弈一箭定乾坤、瞬间稳住崩溃局面的行为,简直不能更贴切(且充满现代梗的恶趣味)。
就在她内心OS刷屏的瞬间,仿佛心有所感,那个即将转身离去的玄色身影,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萧玄弈并未回头,但他那如同冰封深潭的眼眸,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扫过人群边缘那个素衣身影。
他看到了她脸上不同于旁人的狂热崇拜的平静。
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纯粹的、对技艺本身的衡量与评估。
甚至…仿佛捕捉到了她唇角那抹极淡、极快消失的、带着点玩味和…调侃的弧度?
不是感激,不是倾慕,更像是…看穿了他刻意维持的冰冷外壳下,某种本质的洞察?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萧玄弈那万年冰封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了一个比发丝还细的褶皱。随即,他收回目光,不再停留,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麟德殿方向的繁花小径深处,只留下一地惊叹和一个扑朔迷离的眼神。
危机解除,人群渐渐散去。内侍上前催促苏攸晚继续前行。
苏攸晚最后瞥了一眼地上那摊刺目的马血和被迅速抬走的惊马,又看了看那对相拥哭泣、渐渐被仆妇带离的母子,目光最终落在萧玄弈消失的方向。
“加分?”她暗自摇头,眼底的锐利重新凝聚,压过了那一丝因“专业认可”带来的波动,“宫宴这场‘大考’,可没‘平时分’能加。”
她整了整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挺直脊背,目光投向那越来越近、金碧辉煌却也杀机四伏的麟德殿正门。
真正的生死局,才刚刚拉开帷幕。她这位“考生”,该去“答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