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府门前静驻着一辆百年乌木造就,奢侈而不浮夸的马车。
车厢内,男人的手肘轻轻搭在窗边以撑着头。轻阖的眼眸像是在休息,也像是在等待。
燕彻执生得阴柔俊美,日常时长发并不束冠,几缕发丝随着他偏头的动作慵懒地垂落颈侧,贴在冷白的肌肤上,散在暗红的麟袍上。
“殿下,云家的人出来了。”侍卫从车厢外挑起一角车帘,说。
闻言,燕彻执的眉毛微挑,缓缓睁开了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一道透着寒意的弧线。
“长女明珠在青州长大,粗鄙不堪,嫁入东宫后必闹得鸡犬不宁。云家这些年对她......毕竟云家有嫡内孙,也顾不上一个外脉......倒不如我的次女玉珠......贱内刘氏家境虽不如云氏显赫,但也是四品官阶......”
他想起数月前,赵明成在东宫对他说的这番话。当时只道是赵明成偏心、耍心眼,一是想巴结东宫,二是想让赵玉珠慢慢坐上太子妃一位,而轻信了“云家顾不上一个外脉”的说辞。
燕彻执起身出了马车,目光先不是落在门口迎接的云氏夫妇身上,而是看向张灯结彩的门庭——连石狮都挂上了彩带。
简直是讽刺。
“本宫得知云家要为本宫未过门的良媛大办认亲宴,来不及备礼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燕彻执笔挺着身子,踩上匍匐于地充当人凳的奴隶走下马车,“但是方才到了门口才想起东宫似乎并未收到请函,这才劳请二位出来确认一下,云家今日的门槛,本宫能不能踏。”
“我们云家没有待嫁的姑娘,您寻错地方了。”云深心中暗暗讥讽,虽已经极力克制,但语气依旧不善,“何况四海之内,怕也没有太子殿下不敢进的朱门!”
按照云深这个态度下去,东宫今日都能治云家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海氏心里暗骂了自家夫君一句,立刻接过了话头。
“殿下不嫌弃云府这些年愈发落魄,还愿意来云府的宴会,就已经是我们的殊荣了。先前未曾送请函,不过是担心您身为储君日理万机,一个外系的孙女不值得您大驾光临。再是......”平日乐呵呵的海氏,此刻面色虽带笑却疏离,不怒自威,“这里并没有您的良媛。”
“云夫人果然主母风范。”燕彻执薄唇轻启,话锋一转,“可是本宫的聘礼早已送去赵家。赵明珠,就是本宫要娶的良媛。”
云府虽坐落于京城南片较清冷的地方,但门口这阵仗,很快吸引了一堆远看凑热闹的百姓在窃窃私语。
赵明珠在正对大门的前院中远远地将一切尽收眼底,隐匿于衣袖内的双手不由地攥紧。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她毅然地朝云氏夫妇的背影走去。
“表妹!”云浅寒伸手想要抓住赵明珠的衣裳拦下她,却被裴逸麟更快地一把禁锢住手臂。
“叫她去吧。”裴逸麟,“若是你不让她去,把她好好地保护在府里,怕是她以后都没脸再来你们云家了。”
“何故此言?”
裴逸麟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云浅寒。说:“书呆子。”
“臣女赵明珠,见过太子殿下。”赵明珠在云氏夫妇吃惊的眼神里走上前,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太子殿下今日莅临我的认亲宴,明珠没有第一时间相迎已是待客大忌,现在更不好意思让舅舅、舅母替我行待客之道——还请您先入府就坐,好酒好菜摆上了再细细详谈。”
云家百年望门,不能叫人看了八卦去说些闲言碎语的。家丑不可外扬,先把这些是是非非的塞进府里再说。
裴逸麟流星大步上了台阶,跨过云府高高的门槛。
举办宴会的东家还未出现,云府宅前的插曲之音有些许飘入大厅,宾客们皆窃窃私语。
“无他。本宫爱慕赵大小姐,一心求婚罢了。”燕彻执倒是先入为主,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举杯敬满座宾客,“本宫的婚书、聘礼,已经全部如数送至赵家,那明珠就是本宫未过门的良媛。如此本宫不请自来,也应该合乎礼数了吧?”
方才喧杂的大厅齐刷刷起身给太子行礼,而后忽地鸦雀无声。
身后,海氏悄悄捏了把云深的大腿。
云深:“......”
“噗通——”当着满宾震惊的目光,赵明珠当即跪下。
“殿下,当着各家的面,还请您三思而言。您刚刚所言的那些,都是给吾妹玉珠的。再是明珠与您今日才是初见,何来‘爱慕’?”赵明珠心中暗骂一声无耻之徒。
“感情的事,不过就是一眼万年的事情。”
察觉到云深有个深呼吸的动作,海氏赶紧再掐他一把。
“可殿下的送去赵家的聘礼,婚书上明明白白写了‘赵玉珠’三个大字。”
对不住了玉珠。赵明珠心想,先解决燃眉之急,等稍有喘息再去想怎么给你退婚。
停顿了下,赵明珠继续:“太子殿下,您虽贵为天之骄子,可我赵、云两族也并非草芥。您先是送了聘礼给臣女的妹妹,让天下知道她是您未过门的良媛,今日却又当着所有名家的面,说我才是您要纳的妾室。我虽长在乡野,可也是赵家礼制承认的嫡脉,玉珠更是京城盛名的才女......这下,全京城人都知道,赵家的两个嫡女被东宫挑来拣去,竟只是为了做个妾室......且不说赵家要背负多少流言,家父在朝廷如何自处,也要想想没有嫁入东宫的女儿,是何处境......”
说着,赵明珠抹起了眼泪。底下的宾客有了点悉悉索索的声响。
“我生母一族,云家——百年名门,开国元勋。今天却因我而受闲言碎语的编排;今日赏脸前来捧场的宾客也被冷落,尚不曾被好好招待......”
燕彻执心中有些恼怒。他是储君,虽然如今并无劲敌,但太子应修身养性、明德自省以服天下。怎么现在被赵明珠这幅做派,说得一股子强取豪夺之味?
他斜睨了一眼台下的客人。
“好口才、好口才。”燕彻执又恢复玩世不恭的模样。他亲自走过去扶起赵明珠,邪魅笑着,“赵大小姐这么一说,倒是本宫莽撞了,还一口气得罪了你和赵二小姐。”
赵明珠顺势起身,轻拭眼泪。说:“殿下是人中龙凤,我和玉珠能被您青睐是莫大的荣幸,怎么会‘得罪’?只是您如今要是变了心意......明珠会留个横刀夺爱的头衔,玉珠也会受人讥讽。更重要的是,旁人怎么看待您?您是太子,千百只眼睛盯着您,万一那些言官没完没了,不是平白给您添麻烦。今日只是在场的伯伯、伯母知晓便也无妨,都是云家的朋友,但明日若是传出去......”
这番话,就很有意思了。先是暗戳戳把两姐妹的处境说给所有人听,让众人看看燕彻执的嘴脸;再打着“为你好”的旗帜晓之以情,给燕彻执一个台阶;最后不忘点一下这在场的所有人:
今日之事,你若守口如瓶,那再见依旧是朋友。反之要是敢闹朝堂上,你就是在和太子作对。
一直想帮忙却插不上手的云浅寒身边站着安静看戏的裴逸麟。
裴逸麟朝云浅寒抬了个下巴,那意思是:你表妹可以的啊。
云浅寒这种一根筋自然是不懂,看着裴逸麟走过去说话,他以为的是:看我露一手。
“说到底,不过是一场误会。”裴逸麟端着酒杯走过去,“诸位,我裴逸麟与太子殿下同窗数十年,殿下的为人我最清楚不过——言出必行,驷马难追。既然聘礼和婚书都已经落地,那必然是要贯彻到底的。今天的事情,就当是看了出折子戏。”
台下不知谁带头说话。
“是、是!太子殿下的为人我们清楚!”“这天底下谁人不知太子殿下恭良淑德?”满场附和。
若刚刚赵明珠的一席话是台阶,那裴逸麟这锦上添花,就是彻底给砌了个斜坡。
赵明珠偏眸,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
太子告了退。云深与海氏才得空开始向宾客赔罪、招待。鸡飞狗跳的一场宴会终于是重回正轨。
大厅幕后。
云公子颇有不爽,道:“我们家的事情,怎么你这个外人去掺合?”抢了我的高光。
裴逸麟却答非所问。他还沉浸在刚刚赵明珠那个单纯道谢的眼神里。可男女的思维,似乎天生就不太一样。
“你妹,刚刚给我暗送秋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