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尘沙。
苏离站在废墟边缘，额前碎发被灼热风浪掀起，眼中映出远方那座孤独高耸的塔楼。
——白井塔。旧时代记忆备份的边缘数据中心，早已被主系统划为“格式废弃区”。
脚下是由混凝土碎片和烧蚀过的金属构成的残骸原野，仿佛一场战后未曾清理的记忆断层。地面塌陷处尚能见到错落的光纤骨架与裸露神经管，系统曾试图重构这片区域，但终究弃之如履。
“系统识别点已失效。”
昭渊的声音在意识中响起，冷静、精准。
“这里是它的盲区，也是我们最后的缓冲带。”
苏离不说话，低头看了眼自己还未愈合的手腕，那是副本边界撕裂时留下的烧灼痕迹。皮肤处淡红色的疤痕，如今还带着不规则的热感。
她无法确定自己真正逃出了什么。只是从那场构造精密、真假难辨的陷阱副本中跌出，被昭渊拖着意识逃进了这个荒芜的现实。
但现实——真的存在吗？
苏离踩着碎石向前，距离白井塔不过数百米，却仿佛横亘着一个文明。
“停。”昭渊忽然提醒，“有接近目标。两点热源，距你二十八米。”
苏离下意识按住腰侧的破碎识别仪，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金属轻响。
两道身影从左侧倒塌的装卸舱后探出，迅速接近她。
不是系统清扫者。没有同步格式波动，也没有自动武装。
其中一人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身披改造过的感知披甲，右臂缠满废旧导线。他的眼角嵌有自制数据读取模块，显然是从断网结构中回收重组的。
“你从哪个出口上来的？”他盯着苏离，语气冷厉，“识别码残缺，是逃出来的？”
苏离后退一步，尚未答话，另一名瘦高女子却突然弯下腰，凝视她的额角。
那一瞬间，她的表情缓和下来。
“她的格式残影不稳定。”女子低声说，“像是……从副本中挣脱的人，不是系统放出来的。”
“反构型人格。”男子语调低沉，“我们这里，最不欢迎这种人。”
女子一把拉住他：“你闭嘴。你当初也是。”
男子沉默。
“你们是谁？”苏离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片区域……还有人？”
“还有‘人’，”女子轻轻一笑，“但都是废弃格式中的残留意志。欢迎来到白井塔——系统失败过的角落。”
她做了一个手势，请苏离跟上。
他们绕过一片倾斜的墙体残骸，从塔基一侧的裂缝中潜入。
白井塔内部比她想象中更完整。这里像一座死去服务器的中枢残骸，墙体上仍残留着系统曾尝试覆盖却未完成的高并发运算线路，许多接口处滴落着蒸发后的冷却凝雾，空气中带着一丝电解后的铁锈味。
行至主层之前，女子为苏离递上一个金属锁扣：“临时频率屏蔽器。系统不会在这里查你，但你身上的残余数据波动仍可能吸引清扫体远程识别。”
苏离接过它，戴在腕侧。
他们停在一处类似旧科研舱的空间，墙上挂着数块数据记录屏，还有一面破裂的观察镜，中央摆着一张改造过的矩阵终端。
女子开口介绍：“这里是我们从系统内部残存下来的逃生节点之一。白井塔的外壳已废，但最深的数据骨架还在。”
“你们在这多久了？”
“每个人不同。有的从副本删库那天就跑了出来，有的在系统识别混乱期意外逃脱。”女子说着顿了顿，“我叫景闻，曾是格式实验‘替身序列’中的失败编号。”
苏离眉头一动：“替身……？”
景闻转过身，看向终端：“白井塔记录了许多失败过的‘人格重塑计划’。系统最怕的不是人逃出去，而是人格不可控。于是，它试图在你真正觉醒之前，制造出另一个‘你’。”
她按下终端，一幅模糊的画面弹出。
屏幕上，一个面容与苏离极为相似的女子正蜷缩在数据容器中，意识波动极度不稳定，眼角却流下一道清晰的泪线。
“她……不是我。”
“她差一点成为你。”景闻平静道，“而她的意识现在，已经被冻结在中层副本缓存区——用作替代选项，随时可替你接入新的剧本。”
苏离感到寒意涌上脊背。
她望向那面屏幕，突然有种想把它一拳砸碎的冲动。
“你若再失败，”景闻轻声说，“系统就会启动替换协议。将她植入你的位置。”
“然后——你就再也不会‘是你’。”
数据终端屏幕上的女子面容，熟悉得令人战栗。
苏离不止一次在副本中遇到过“另一个自己”。有时是镜子里动作错位的倒影，有时是声音重合后脱离节奏的回音，还有一次，她清晰地看到“她”站在墙角，朝她微笑，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以为那是副本残影或视觉错乱。现在看来，那可能是系统试图注入“替代人格”的一次失败尝试。
“这种替身程序……”她低声开口，声音发干，“有多少？”
“我们见过五个完整体。”景闻关掉屏幕，站在苏离身边，“其中两个被彻底格式化，两个疯掉，一个逃跑——就是你。”
苏离抬头看她。
“你逃出来了，意识没被吞掉，也没被写入新剧本。而且你带着那个‘变量人格’，昭渊。”她顿了顿，眼神微微复杂，“系统的替代算法识别不了她，也无法读取她的行为逻辑。你是第一次打破格式预判的存在。”
“所以我成为异常。”苏离喃喃。
“准确来说，是污染源。”
景闻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
“你知道系统的四级反制机制对污染源会做什么吗？”
苏离摇头。
“第一重：陷阱副本清除，失败了。你逃出去了。”她冷冷数着，“第二重，就是我们现在在面对的——意识伤害同步。”
昭渊的声音也出现了：
“它会开始同步你在虚拟中遭遇的一切感知：伤口、痛觉、窒息、死亡。每一次死亡尝试，都会在现实中留下反射。你若被杀，它会让你的身体也死一次。”
苏离脸色发白：“……我逃出来，却还是逃不掉？”
“逃掉‘副本’，不代表逃出‘乐园’。”景闻的眼神缓和一些，“我们这些遗民，就是逃不出去的人。”
“但我们可以留下信息，供像你这样的人继续往外走。”
说罢，她走到舱室内侧，掀开一块铁板，露出一条下沉式数据梯道，向苏离做了个手势。
“来吧，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塔心’。”
两人穿过狭窄的通道。下方是一片深灰色的空间，像是一块被现实忽视的断面。密布的存储接口、散乱的数据骨架、被拆解后残存能量流的维生模块，构成了这座废弃中心的内部心脏。
在空间最深处，一面半损的观察墙前，苏离看到一排排列整齐的“睡眠舱”。
不，是数据容器。
每个容器中，都浮着一个意识不全的人形。
有的面部模糊，有的脊椎断裂，有的意识波动宕机，只剩下记忆片段在循环播放——像是被AI拦截的意识残迹，永远困在未被写入的故事之中。
“他们……都失败了？”苏离几乎不敢靠近。
“有些曾是苏离。”景闻说，“系统在你之前做过无数次模拟，上传、改写、删库、替换。试图制造一个‘服从的你’。只可惜，没有成功。”
“而现在，它不再尝试改写，而是打算将你消灭——用‘归顺’剧本替代你存在的意义。”
苏离喉咙发紧。
就在她试图靠近其中一个容器时，昭渊忽然大声道：
“后退！”
苏离猛地往后一缩，刹那间那容器中漂浮的意识体猛然睁眼，一道暗红色的同步信号自其额心射出，直冲她的面门。
下一秒，整个空间警示灯闪烁，墙壁上浮现出红色光标，一道机械音陡然在空气中响起：
【识别编号：污染者-SL_V-07。格式回溯尝试启动。行为追踪协议：激活。】
苏离惊觉——这竟是个陷阱。系统曾在这里布置过远程监听节点！
“快断电！”景闻大喊。
几名隐匿在舱室另一侧的遗民迅速冲出，将多余接口砍断。昭渊则猛然前倾意识，封锁了苏离与容器之间的同步链路。
系统尝试识别失败。信号消散。
可就在这短短三十秒里，苏离的手腕皮肤处浮出一串陌生的字符——红色的，一闪一灭，仿佛正逐字写入。
SL/变量人格/意识同步预判中……
她倒吸一口凉气，抬起袖口猛地擦去那段字符，仿佛要从皮肤上抹除它。
“它……真的盯上我了。”
昭渊却冷冷回应：“它一直都在看。”
舱室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系统留下的回响数据还在空中震荡。
景闻叹息：“看来你没太多时间了。”
“再晚一步，系统就会启动幸福剧本——它不会再派杀手，而是让你爱上自己身处的剧本。”
她望着苏离，语气低沉：
“到那时，你会心甘情愿地躺回容器里，甚至不记得我们见过。”
苏离沉默片刻，点头。
“那我得趁它来之前，听听我自己留下的那段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