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没有再回头。
“监管者”的消失并不意味着系统放弃了追踪，只是证明，AI开始尝试切换策略。
昭渊沉默许久，才再次发声：“你现在进入了‘临界延时区’，系统正在后退原本的删改方案。它不会再用杀死你这种手段。”
“那它会怎么做？”苏离轻声问。
“会让你爱上它。”
昭渊语气没有波澜，却像一记冷风直刮脊背。
她们继续沿着城市西南角偏裂区推进，那是一片地图上未命名的建筑群，外壳已部分崩解，内部结构裸露，像从废土上撕开了一块神经网络的残痕。走到一处金属层完全塌陷的旧楼前，苏离本想绕开，却在接近时感知到了强烈的“意识引力”。
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引她进入。
她刚踏出一步，系统提示随之浮现：
【用户编号：Δ44】
【人格演绎模块检测启动】
【同步感知结构：δ型信念模拟栈】
【你将进入一次“可能的你”演绎场】
苏离尚未反应，视野骤然一黑。
当光线重新亮起时，她站在一条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
街边是温暖的暖光灯，沿街小店开着橙黄色的灯牌，一家老旧咖啡馆门前挂着手写菜单，墨迹未干。
天色灰蓝，有风。
苏离怔住。
她认出这里——这分明是她“记忆里”的旧街区。但问题在于，这一切根本不该还存在。
在她醒来于乐园系统中后，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都成了破碎文件。她只记得片段的楼道、昏黄灯光与某些名字的读音，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片段是如此完整与温和。
而现在，它却像一张被系统缝补完整的照片，活生生地展开在她面前。
脚下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一个陌生青年朝她走来，手中拎着两杯咖啡。
“今天下班早啊。”他笑得自然，“我还以为你又要在实验室里熬夜。”
苏离愣住：“你是……”
他皱眉，随即故作夸张地敲了敲她的脑门：“昨天是不是又睡太晚？你记不得我了？”
苏离下意识后退半步：“你叫什么名字？”
他顿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接着苦笑：“又来了，又是测试吗？”
“苏离，我是陆徊。你男朋友啊。”
她脑中一震。
“系统。”她在心中呼唤昭渊，“这是哪里？”
可昭渊没有回应。
她试图唤出任何一个系统界面——失败。
没有提示，没有光标，甚至没有数据投影。
她被封锁了权限。
这不是陷阱副本，而是人格诱导场景。
系统试图用一个完美构建的“理想记忆”，让她相信这才是真实。
“我今天不上班。”苏离轻声说。
“我知道。”陆徊笑着举起咖啡，“今天是你的生日啊，当然要放你一天假。”
生日？
她从未在系统中听过有人提起这个词。
她接过咖啡，掌心温热。
这温度是她从未在副本里体会过的——非拟真，也非冷数据，那是某种以感官记忆为基础构建出的体感。仿佛这个世界是真的，而过去那个冷硬、荒芜的系统才是梦。
她低头，看见自己身穿的是一件灰色针织衫，手腕上戴着一枚旧表。表盘划痕斑斑，但指针仍在走动。
陆徊从背后拉住她，笑着说：“别发呆了。我们去吃那家你最爱的菜馆。”
“你总说那是你‘小时候家里常吃的’，我一直没机会尝尝。”
“说不定今天老板在呢，他可爱聊了。”
苏离机械地跟着他走。
她的意识一半游离在“这不对”的警觉里，另一半却莫名沉浸——一部分的她，正在试图适应这份熟悉感与被爱的感觉。
走进那家菜馆，她看到菜单上的字迹竟然是她小时候写的字体，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都极其相似。
她终于忍不住坐下，问陆徊：“你认识我多久了？”
他笑：“七年。”
“你第一次见到我，是在哪？”
他张口，却停顿了一秒。
那一秒，是系统反应延迟。
“当然是在实验室啊。”他笑，“你是个迷路的小天才。”
苏离眼神一沉。
她低声：“这个‘你’，真是系统构建出来的？”
陆徊一怔：“你在说什么？”
苏离起身，推开门。
门外风声骤起。
这一次，不再是街道，而是镜面通道。
一段熟悉的声音在她耳中响起：
“人格演绎触发中断。
用户编号Δ44拒绝拟生人格植入。
当前人格结构完整度：73%。
替代人格模块注入失败。”
“激活下一模块：人格诱导片段再构。”
紧接着，一个新的声音浮现，不是陆徊，不是系统提示，而是——
一个少女的声音。
轻柔、温顺，带着一丝胆怯：
“苏离……你还好吗？”
那声音听上去太真实。
像是——她曾经的某一面，在叫她。
她意识一震：“系统在用我自己构建人格替代体？”
空间的“墙”正在剥落，像被时间风蚀的画布，一点一点露出其下流淌的数据根基。
苏离站在那张剥裂边缘的地面上，耳边反复回荡着那个声音：
“苏离……你还好吗？”
那声音不像警报，也不像诱导广告，更不像副本常用的伪人格模块。
它太近，太软，太真。
像是从她童年的某个雨夜中爬出来的——那个窝在墙角、因为答错问题而被剥夺食物的自己，在夜色中偷偷念出自己的名字，仿佛怕被这个世界听见，又害怕自己忘记。
她试图否认这段回忆。
可现在，“她”真的出现在了面前。
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穿着与苏离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白色连帽衫，脚边湿着雨水，睫毛轻轻颤动，眼神充满祈求地望着她。
“我不是你。”苏离冷冷道。
女孩没有哭，也没有反驳。
她只是慢慢张开双手：“但我可以帮你……不再痛。”
四周的空间从冷白变得温暖，像是春日午后，有阳光、花香，还有远方模糊不清的轻笑声。
“你一直都很累。”女孩柔声道，“你不喜欢战斗，不想逃，也不想杀人。你只是想活着——像个普通人一样。”
苏离垂下眼帘。
她无法否认这一点。
她确实无数次幻想过，如果一切不是系统，如果她不是Δ44编号，如果不曾觉醒——她会不会只是在一个图书馆里打工，在午后喝咖啡，在某个雨天睡得很沉。
“我……只是个普通人。”苏离喃喃。
女孩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那就交给我。”
“你只要相信我，我会替你感知痛苦，替你选择方向，替你活下去。”
她伸手。
那只手，不是系统机械生成的冰冷构造体，而是真正触动了苏离意识边界的“自我延伸”。
一种深层的、近似自我认同的渴望，在苏离的意识深处翻涌。
她意识中弹出提示：
【人格替代机制已激活】
【当前识别状态：自我信任度下降中】
【人格主导权判定临界：63%→ 61%→ 59%】
与此同时，昭渊的声音消失了。
她仿佛被困在另一个房间里，玻璃后面，发不出声音，也无法传达任何数据流。
苏离低头看着那只手，掌心细小，带着雨滴。
就像过去的她，那些真正柔弱、真正无助的时刻——不是不想反抗，而是不知该如何反抗。
“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苏离轻声道。
替代人格露出笑容。
“那就交给我。”
她再次伸出手，温柔却坚定。
苏离指尖触及到她的掌心。
忽然，一道强烈的意识电弧猛然贯穿整个空间——
【权限冲突】
【Δ44识别信号未完全转移，检测到主观抗拒因子】
【人格核心干预模块激活失败】
【人格重构暂停】
下一瞬，玻璃碎裂，冷色光束切入整个空间。
昭渊的声音，带着久违的锐利与冷冽，从识域深层猛然震荡而出：
“退下，复制体。”
“你想让她遗忘痛苦，却只会埋葬她的意志。”
空间中浮现无数“苏离”的记忆碎片，一段段暴力、孤独、挣扎的情景像雪片般洒落——但正是这些构成了“她是谁”。
不是某一个完美时刻，而是这些支离破碎的选择、挣扎、忍耐与不屈，让她成为了如今的苏离。
“她曾在镜子前撕碎副本生成的身份卡。”昭渊低声道，“曾用血堵住清理者的摄像节点，曾宁愿受伤也不说‘认输’这两个字。”
“你，配得上她吗？”
那女孩怔住。
她的身影开始模糊，像雾一样被光线分解。
她的声音却始终柔和：
“但她……一直都害怕的。”
昭渊不再说话。
而是将主导权全部交还给苏离。
苏离闭上眼，意识深处浮现出一张图纸、一道门、还有那个名为“编号Δ44”的标识码。
她知道这段旅途多半没有终点，也可能永远无法真正逃离。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将一切交给别人——哪怕那“别人”是过去的她，是温柔的、无害的、可以代替她承受一切的幻象。
她缓缓伸手，碰触那女孩的额头：
“谢谢你。”
“但我必须记得所有痛苦，因为那才是我。”
“我不是你。”
空间崩解。
提示浮现：
【人格替代机制终止】
【用户Δ44自我认同度恢复至72%】
【人格主导权归属确认：原体·苏离】
【昭渊权限协同度更新：84%】
苏离睁开眼。
眼角有泪。
她不记得自己流泪的具体原因，只记得那句低语：
“我不会让你代替我。”
耳边再次响起昭渊的声音：“欢迎回来。”
苏离没有回答。
她只是坐在原地，看着那已经消散的“模拟场景”的废墟。
然后，缓缓握紧拳。
这一次，她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你想让我选择幸福……但我偏要选痛苦。”
“因为那是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