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一更天,打更人敲着梆子从杜府院墙外路过,一声接一声,不紧不慢。
院墙内,有人踩着更声,颤颤巍巍地扶着墙往前走,边走边回头,似是在防备着什么。
转过回廊,进了柴房,那人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脱下身上的斗篷,露出面容来。
是个中年男人,不高,略胖,穿了身锦缎长袍,在黑漆漆的夜里仍光泽鲜亮,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搓了搓不停发抖的手,转向阴暗的柴房,颤声道:“大侠……大侠你在吗?”
无人回应,但屋子深处传来了木柴被踩碎的悉窣声,很轻。亏得周围安静,这声响才清晰地传入了男人耳中。
听见里面有人,那男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里带了哭腔:“大侠,杜知娴没死,我……余下的酬金……余下的酬金能不能缓几日,让我想想办法……”
依旧没有人回应,也没有动静,漆黑的柴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啜泣声。
恍惚间,一阵似有若无的苦涩药香,逐渐在周围弥漫开来,如毒液一般,沿着皮肤纹路浸入了男人的身体。
出于对危险的本能感知,男人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起身想跑,腿一软,反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黑暗里,有人轻笑一声:“杜知娴没死,你拿不到杜府家产,酬金自然可以缓缓,可……”
那人的声音温柔清冽,明显不是之前接任务的杀手。但一听有周旋的余地,男人欣喜若狂,也顾不得这些,趴在地上直磕头:“多谢大侠!多谢大侠!”
对面的年轻男子也不管他,任他磕到没力气停下,才略微一顿,幽幽道:“可你的命,我今日就要。”
“……什……大侠……你说什么?”
大侠好心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你要死了。”
脑子里轰的一声,男人登时吓得浑身发颤,瑟缩着后退,磕磕绊绊地求饶:“你你是谁……大侠……不……与我无关……不要杀我……”
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见,甚至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拜。男人一边哭求对方开恩,一边哆嗦着在周围摸索,试图寻到一线生机。
可喉间一紧,有人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颈。
“你付给听凤箫的定金,我会悉数归还。这辈子算你命不好……来世投个好胎吧。”
对方的声音柔和细腻,毫无攻击性,凭空让男人升起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可惜,下一瞬剧痛袭来,勒断的骨头深深刺入喉头,血液腥甜滚烫,淹没了他未出口的求饶。
脖颈间的束缚褪去,可人已经没了力气,不受控地朝前扑到在满地灰尘里。
屋外风起,拨云见月,冷光透过窗楹投在凶手的脸上,寒意逼人。
被勒断脖子的男人还没死,挣扎着扭动身体,喉咙里发出瘆人的咯咯声,一股一股地往外冒血。而罪魁祸首居高临下,眼都不眨地看着他,直至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门打开,又吱呀一声关上,留下满地血污,和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
等找到易晏时,他正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出神,身上堇色织锦长袍的衣摆搭进了水里,也浑然不觉。
听见脚步声,他侧头看了过来,见是姜阳,神色柔和了几分,浅浅勾唇,声音有些沙哑:“……外面风凉,出来做什么?”
姜阳上前,在他身边坐下,淡淡道:“寻你。”
月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又映在易晏脸上,明暗斑驳,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能听得出来他很疲惫,语调低沉,有气无力:“我把张运杀了。”
“……什么?”
“今日宴上,你一直在看他,刺客逃走,他也跟着偷偷溜了出去……你今日心情不好,是因为他想对杜员外动手,是与不是?”
责备他的话卡在喉间,姜阳话音一滞:“你……”
“万一败露,罪责我一人承担,不会牵连郡主。”
“……”
姜阳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地动手杀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思忖好一会儿,她才斟酌着开口:“为什么?是因为师嫣的事吗?”
“是因为我这段时间做过的所有错事……如今郡主拿了我的错处,便不必再担心,我会另投他人了。”
藏在宽大袖筒下的手被捞起,一截带血的抹额缠了上来,易晏的声音轻微发颤,似是累极了一般:“证据,郡主收好了。”
姜阳再如何心硬,此番情景,也难免有所动容:“你这又是何苦……”
“郡主。”
紧握抹额的手被包入对方掌心,轻轻摩挲,那人虚弱地叹了一声:“事已至此,不要再说了,好累……让我缓缓。”
“……”
姜阳如他所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坐直了身子,温声道:“若是累,可以靠着我的肩膀,没关系的。”
以往不是被命令,就是被讥讽,连偶尔的关心体己话,也大多带着算计的影子。这是易晏第一次听见姜阳如此诚心实意地关心。他抿唇不语,喉结微微滑动,转头看向姜阳。
二人目光交错,又蜻蜓点水般分开。
易晏到底没有拒绝,也没有倚姜阳的肩膀,而是缓缓俯身跪下,扣着她的手靠在了她膝头。
……像个脆弱无助的孩子一般。
夜色氤氲,静谧无声,风拂过,满池细碎银光。
……
张运的尸体很快就被下人们发现了,隔着连廊,隐隐能听见后院众人惊慌的吵嚷。
姜阳回头看了一眼,摸摸易晏的头发,压着声音道:“该回去了。”
“……嗯。”
膝盖被枕麻了,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易晏伸手扶了她一把,顺带帮她理了理裙摆,道:“若真被查到什么,郡主只管说不知情就好。”
姜阳没接他的话,解开腰封,将那截带血的抹额系在里面,又用腰封覆上,反过来冷静地提醒他:“有人问起你为何离席,就说我要你出来等我,旁的什么都不要管,明白吗?”
“好。”
“走吧。”
回到杜府的小戏园,才发现今日受邀的宾客都聚在这里,还有杜府的护院管家,甚至奴仆杂役。众人面上惶惶,却都不敢作声。
姜阳和易晏刚进门,就见人群最前面,站了个熟悉的人。
那人一身暗紫色官服,长身玉立,看见姗姗来迟的二位,佯作惊讶,眼底的幸灾乐祸却藏也藏不住:
“又见面了,真是巧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