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繁华在车轮碾过青石路的单调声响里渐渐退潮。
晚掀开马车布帘一角,午后的光线有些晃眼,混杂着越来越浓重,属于大型牲畜的气息。
道路两旁高大的榆树遮天蔽日,也遮住了远处鳞次栉比的屋宇,取代的是越来越密的马厩轮廓,远远望去,像一片深色的积木堆砌成的临时堡垒。
“小姐莫怪路途遥远。”
老周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却像钝刀子在磨石上刮擦,有些刺耳。
“好地方嘛,总是不在闹市,图的就是个清净敞亮,配得上小姐身份!”
他坐在车辕上,半侧着身子,那张皱纹纵横的老脸对着帘缝里的林晚。
林晚收回目光,放下布帘,车厢内光线骤然昏暗,她微微靠在略显破旧的厢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坐垫粗糙的纹路。
父亲和继母那深藏冰冷算计的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也不知老周这般‘好心’引路打的是何算盘,还是小心为上吧!”
车轮碾过一段泥土路,颠簸加剧,外面牲畜的嘶鸣声、蹄声、还有男人的粗声吆喝清晰地透了进来。
又走了约莫一刻,马车终于停住。
“到了,小姐,您请。”
林晚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因坐车而有些褶皱的朴素衣裙——这是她仅有的几件能穿出门的体面衣服之一。
掀开车帘下车,一股极其复杂的味道汹涌而来。
新鲜的青草、干草垛的甜香、浓烈的马粪、皮具的鞣制气味,还有汗水和尘土交织在一起,混杂在空气中。
风一吹,这股味道显得更加蓬勃粗粝。
眼前视野开阔起来。
一片极为宽广的场地,地面是被无数马匹踩踏夯实又被雨水冲刷得起伏不平的泥土,颜色深沉。
东侧是一排排整齐的巨大马厩,顶棚高深,木料结实,里面排列着密密麻麻的食槽和水桶,能看到深栗色、黑色、棕色的马匹在食槽边晃动,数十个敞开的巨大草料棚堆满了金色的干草捆。
场地中央靠近他们下车的地方,矗立着一座显眼的建筑,不是常见的亭台楼阁,更像是一座坚固的堡垒。
建筑主体异常高大,使用了大块切割整齐的岩石砌成厚重墙壁,看着就极为坚固耐用。
几根粗大的原木柱子支撑着巨大的屋檐,延伸出去很宽,形成一片能遮挡风雨的宽阔门廊,门廊前支着两排厚重的木桩,木桩顶部削尖,顶端嵌着打磨光滑的纯黑色石球,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此刻,木桩上拴着十几匹高大健硕的马匹,毛色铮亮,品种明显比马厩里的那些要上乘得多。
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正在不远处用巨大的刷子给一匹通体漆黑如墨、四蹄却是纯白的骏马刷毛,那马神骏非凡,鬃毛乌亮如缎。
“嚯!好马!”
连老周都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
“这就是京都最大的养马站?”
林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与其说是买卖马匹的商号,这规模和格局更像是一个军事重镇的前哨。
老周扯了扯衣角,半躬着身对林晚说:“小姐稍候,老周这就去请老板出来相见,这地方看着不显眼,老板可是这京都地面上真正的能人,跺跺脚,半个西市的牲口行当都得抖三抖呢。”
他笑得愈发深刻,眼角皱纹挤作一团,像是刻意雕琢出来的,只是眼底深藏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狠厉,如同泥沼深处翻起的冷泡,被林晚捕捉在目。
“果然有猫腻!”
林晚微微颔首,清冷的声音没有起伏:“有劳周管家了。”
老周告了罪,疾步走向那座宏伟的石堡大门。
两个腰挎长刀的精悍汉子把守着门口,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见到老周,其中一个略一点头,似乎认得他。
老周低声耳语几句,守门汉子朝林晚这边瞥了一眼,目光带着审视,随即示意老周稍等,然后转身推开沉重的大门走了进去。
林晚安静地站在原地,像一株置身于风沙荒原中的雪莲。
她无视那些汉子毫不掩饰的打探目光,只是专注地观察着这个被称为“京都最大养马站”的地方。
马匹数量惊人,品种繁多,从草原上常见的矮脚马到异常高大的西域骏马一应俱全。
马夫们清一色精壮,行动间带着行伍的利落与粗粝,搬运草料时脚步沉稳有力,驱赶马匹时发出的口令简洁有力,隐隐有一股沙场悍卒的气息弥漫在这看似喧嚣纷乱的环境中。
“这绝非普通的商业马场!”
风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场地,卷起细细的尘土,带着浓烈的生命躁动与不寻常的铁血气味,林晚眼睫垂落,掩住了眼底流转的霜华。
沉重的木门“吱嘎”一声再次被推开,老周的身影出现,旁边还有一位身形格外高大的男人。
他比老周高出大半个头,肩背异常宽阔,如同高原上挺拔傲立的孤峰,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
“小姐,”老周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讨好,侧身引荐。
“这位便是这‘白蹄金’养马场的东家,拓跋老板!”
林晚抬眼望去,心湖中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眼前的男子,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肤色是京城贵介公子们所没有的被烈日和风沙长久亲吻过的小麦色,泛着健康的釉光。
一张脸轮廓深邃得惊人,眉骨高而锋利,鼻梁挺拔得像是精心雕琢过的玉石峰棱,直直地延伸下去。
唇形薄削而线条清晰,紧抿时带出一种冷硬的弧度,他的发色在阳光下呈现出极其浓密的深褐,近乎墨黑,却并非纯正的中原色泽,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灼暗,梳成利落的发髻,用一枚造型古朴厚重的鎏金银箍束在脑后。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瞳仁颜色是极深的琥珀色,像是凝固的蜜蜡,又像是沉淀了千载时光的寒潭水,边缘深处透出两圈极淡的幽蓝光晕,如同冰层下燃烧的奇异冷火。
当他的目光落到林晚身上时,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评估,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窥人心深处最幽微的角落。
那眼神里有上位者的淡漠,更有一种草原深处孤狼锁定了猎物般的专注与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他身上没有寻常商贾的绫罗绸缎或金银配饰。
一身裁剪极其利落合体的深墨色骑服,料子粗看厚实耐磨,细看却有暗哑的光泽流转,袖口和衣襟处用暗金色丝线绣着回字云纹,图案古朴简练却自有一股凛冽气度。
腰间束着一条宽约三指的黑色皮带,暗金色的金属扣造型独特,似是某种兽首。
这是一张属于异域的脸,一种迥异于中原风物的凛冽俊美,充满了粗犷而原始的力量感,英俊得不近人情,危险得如同沙漠风暴。
然而,他开口说出的每一个字,却字正腔圆,带着一种京都官话特有的清晰腔调,甚至比很多本地人还要流利纯正。
“林晚林姑娘?”
拓跋冽的目光没有任何客套的温度,只在她清丽却写满淡漠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转向老周。
“京都女子,少有愿意踏足我这粗鄙之地的,不知林姑娘如何找到我这偏僻角落,要求又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