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妄都,遗梦(1 / 1)

净室的房顶上传来雨打瓦片的声音,淅淅沥沥的,如同打在孟绾心间。

她微阖着眉眼,气若游丝地看着眼前尊贵的女子。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算上今儿这一阵,今秋恐都下了不余十场了。

天儿越发转寒,她瑟缩在被子里,整个人蜷成一团。

意识模糊间,她感觉到有人在她被子下放了一个暖融融的东西,当她伸手去触摸时,便摸到绵软暖和的外壁。

原是有人给她放了个暖炉。

如此情形,竟让她无端忆起小时候。

当年冬天,也是这样的数九寒天,孟寄柳将她的小脚丫子,悉数捧在胸口取暖。

屋外雨声渐大,孟绾陷在一团暖意里,格外安静。

其实当初她是没有资格降生的。

永平侯嫡子沈徽画舫狎妓的第二日,少夫人便派人带了红花前来。

她素有雷霆手段,不消片刻就已经找到了宿在客船之上的孟寄柳。

她堂堂侯府少夫人不便出面,底下的人也不是吃素的,端着红花就往孟寄柳嘴里灌,喝得慢了,还对着她的肚子猛推搡一番。

末了,扔下两包银钱,嘱咐画舫老板将人撵出洛都,再也不许踏进朱雀大街一步。

其实孟寄柳也不愿意留下孽种,她素来清高,凭着无双技艺就能吃一辈子青春红利,却是生产了,反而对她影响不好。

只是,洛都是不能待了。

孟寄柳拿着老板递过来的一包银子,干脆果断地收拾包袱,坐上了前往蜀中的轮船。

那年南方多雨,连着下了一整季的瓢泼大雨,导致各地山体滑坡,山洪倾泻。

等她乘船到荆州时,轮船触礁了。

按理说,太平年不该发生这样的事,可世事难料。

被人救起来的时候,大夫一个劲儿地夸她福大命大,还附赠一句“连腹中的孩子都没甚么大问题”。

那一刻,孟寄柳懵了。

她这一路在客船上没少表演,凭着一手吹拉弹唱的绝技,算是赢得了不少客人的赏钱。

本以为一切就要往好的方向发展之时,她却来了。

再看大夫的时候,肚子已经有了隆起的迹象。

虽说她对外标榜卖艺不卖身,可终究是仗着三分颜色的生计,她大着肚子在客人面前演出,终究影响不好。

况且她如今身子重了,再登船也吃不消。

索性她下了客船,在湘州附近停留了下来。

再后来,孟寄柳便是带着小小的她回到了故乡芜州。

那时她听说,她娘家一家都搬走了,当地没什么人记得她了,她才敢回去。

孟寄柳没有什么存世的本领,唯有一手乐器绝活冠绝天下,于是,她带着三岁的孟绾再次流连于烟花之地。

只是这次,她的身后多了个小跟班。

孟寄柳不让孟绾喊她娘,对外都称是半道上有人托孤捡来的,看着可怜,想着收了做徒弟。

所以,四岁上,孟绾都是喊她做“师傅。”

那时的孟寄柳格外卖力,白天黑夜连轴转,一连给芜州城三个秦楼楚馆做场子。

可依旧对外标榜,卖艺不卖身。

因着她这不要命的赚钱手法,孟绾撑不住,终究是倒下了。

当时她正抱着琵琶要登场,冷不防被人抱着浑身滚烫的她过来时,她嫌恶地瞪着小小的她,焦灼地看了眼座无虚席的客座,还是咬咬牙,将琵琶往背上一甩,抱着陷入昏迷的她快步跑了出去。

一路上她都在咒骂个不停,骂她不争气,骂她拖油瓶。

可始终,没有停下奔走的步子。

在匆忙赶往医馆的路上。孟寄柳不知为何,竟破天荒地为她想了个名字。

等到了地方,大夫给她把脉的间隙,她径自提了掌柜的笔,在药方落款角落写了个“绾”字。

自此,她被冠名——孟绾。

后来她问过孟寄柳,为何要取这么个给自己。

孟寄柳一扬唇,敷衍地答了句“希望你像菟丝花一样,寄生在更厉害的植物身上,勉力活下去。”

当天夜里,她守着小小的人儿直至半夜。

没了座无虚席的客人,孟寄柳坐在简陋的乌篷船上,为正在发汗的她,屈指弹奏了一曲《湘妃怨》。

孟绾当时喝了发苦的药正在排汗,小小的身体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折腾,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有一把火在将她灼烧一样。

冷不丁听到孟寄柳的琵琶,只觉得聒噪得很。

后来月光照进乌篷船,洒在孟寄柳身上,她偏过头,才看到年轻女子脸上簌簌流下来的眼泪。

那一年,孟寄柳也不过才二十二。

孟绾当时很想冲破桎梏喊她一声“娘”,可奈何嗓子里仿佛有一团棉花堵塞着她,挣扎了许久,她也只是望着那个身影,久久不肯睡去。

那一夜,乐城荔河桥头的《湘妃怨》响彻天际,尽诉半生郁郁。

再后来,孟绾长大了一些,却依旧是干精寡瘦的皱巴巴模样。

楼里有容颜姣好的俏娘子打趣孟寄柳。

说:寄柳娘子,你小徒弟怎么还是长不开,是不是要吃你一辈子的绝户?

说完,那俏娘子就勾着客人的臂弯转身进了屋。

孟寄柳的脸色阴沉了一阵,等再次抬头时,孟绾就看到了她往后伸出的掌心。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握了上去。

孟寄柳的掌心并不太柔软,相反,她的掌心很粗糙,有大个大个凸起的茧子,磨人得很,便连手指侧边也有。

可孟绾还是高兴地将她紧紧牵着。

当兴高采烈的小人儿回到乌篷船,以为等待自己的是温馨暖意时,孟寄柳却拿出她的私藏缠手,裹在了她的指尖,黑着脸逼她学琵琶。

你不学一门技术怎么在这世上活下去?

孟绾哭着弹了整夜琵琶。

后半夜,落雪簌簌,二人挤在狭窄的船身里,孟绾因为手指太疼,躲在棉被里抽噎,辗转难眠。

后半夜,她被人抱在怀里,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她一双小脚被孟寄柳牢牢抱在胸口,温暖柔软。

六岁时,孟绾渐渐长开,逐渐有了寄柳娘子五分容貌,可对于孟寄柳来说,却格外危险。

一个六岁颇有姿色的女童,行走在这样乌烟瘴气的地方,终究是危机四伏的。

所以孟寄柳一狠心,带她登上了前往洛都的客船。

送走她的那天,楚水桥头响了一整日的《湘妃怨》。

倔强的小孩跪在永平侯府门口,没有落下一滴泪。

八岁上,孟寄柳在楚水桥畔溺亡,时年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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