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室的房顶上传来雨打瓦片的声音,淅淅沥沥的,如同打在孟绾心间。
她微阖着眉眼,气若游丝地看着眼前尊贵的女子。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算上今儿这一阵,今秋恐都下了不余十场了。
天儿越发转寒,她瑟缩在被子里,整个人蜷成一团。
意识模糊间,她感觉到有人在她被子下放了一个暖融融的东西,当她伸手去触摸时,便摸到绵软暖和的外壁。
原是有人给她放了个暖炉。
如此情形,竟让她无端忆起小时候。
当年冬天,也是这样的数九寒天,孟寄柳将她的小脚丫子,悉数捧在胸口取暖。
屋外雨声渐大,孟绾陷在一团暖意里,格外安静。
其实当初她是没有资格降生的。
永平侯嫡子沈徽画舫狎妓的第二日,少夫人便派人带了红花前来。
她素有雷霆手段,不消片刻就已经找到了宿在客船之上的孟寄柳。
她堂堂侯府少夫人不便出面,底下的人也不是吃素的,端着红花就往孟寄柳嘴里灌,喝得慢了,还对着她的肚子猛推搡一番。
末了,扔下两包银钱,嘱咐画舫老板将人撵出洛都,再也不许踏进朱雀大街一步。
其实孟寄柳也不愿意留下孽种,她素来清高,凭着无双技艺就能吃一辈子青春红利,却是生产了,反而对她影响不好。
只是,洛都是不能待了。
孟寄柳拿着老板递过来的一包银子,干脆果断地收拾包袱,坐上了前往蜀中的轮船。
那年南方多雨,连着下了一整季的瓢泼大雨,导致各地山体滑坡,山洪倾泻。
等她乘船到荆州时,轮船触礁了。
按理说,太平年不该发生这样的事,可世事难料。
被人救起来的时候,大夫一个劲儿地夸她福大命大,还附赠一句“连腹中的孩子都没甚么大问题”。
那一刻,孟寄柳懵了。
她这一路在客船上没少表演,凭着一手吹拉弹唱的绝技,算是赢得了不少客人的赏钱。
本以为一切就要往好的方向发展之时,她却来了。
再看大夫的时候,肚子已经有了隆起的迹象。
虽说她对外标榜卖艺不卖身,可终究是仗着三分颜色的生计,她大着肚子在客人面前演出,终究影响不好。
况且她如今身子重了,再登船也吃不消。
索性她下了客船,在湘州附近停留了下来。
再后来,孟寄柳便是带着小小的她回到了故乡芜州。
那时她听说,她娘家一家都搬走了,当地没什么人记得她了,她才敢回去。
孟寄柳没有什么存世的本领,唯有一手乐器绝活冠绝天下,于是,她带着三岁的孟绾再次流连于烟花之地。
只是这次,她的身后多了个小跟班。
孟寄柳不让孟绾喊她娘,对外都称是半道上有人托孤捡来的,看着可怜,想着收了做徒弟。
所以,四岁上,孟绾都是喊她做“师傅。”
那时的孟寄柳格外卖力,白天黑夜连轴转,一连给芜州城三个秦楼楚馆做场子。
可依旧对外标榜,卖艺不卖身。
因着她这不要命的赚钱手法,孟绾撑不住,终究是倒下了。
当时她正抱着琵琶要登场,冷不防被人抱着浑身滚烫的她过来时,她嫌恶地瞪着小小的她,焦灼地看了眼座无虚席的客座,还是咬咬牙,将琵琶往背上一甩,抱着陷入昏迷的她快步跑了出去。
一路上她都在咒骂个不停,骂她不争气,骂她拖油瓶。
可始终,没有停下奔走的步子。
在匆忙赶往医馆的路上。孟寄柳不知为何,竟破天荒地为她想了个名字。
等到了地方,大夫给她把脉的间隙,她径自提了掌柜的笔,在药方落款角落写了个“绾”字。
自此,她被冠名——孟绾。
后来她问过孟寄柳,为何要取这么个给自己。
孟寄柳一扬唇,敷衍地答了句“希望你像菟丝花一样,寄生在更厉害的植物身上,勉力活下去。”
当天夜里,她守着小小的人儿直至半夜。
没了座无虚席的客人,孟寄柳坐在简陋的乌篷船上,为正在发汗的她,屈指弹奏了一曲《湘妃怨》。
孟绾当时喝了发苦的药正在排汗,小小的身体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折腾,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有一把火在将她灼烧一样。
冷不丁听到孟寄柳的琵琶,只觉得聒噪得很。
后来月光照进乌篷船,洒在孟寄柳身上,她偏过头,才看到年轻女子脸上簌簌流下来的眼泪。
那一年,孟寄柳也不过才二十二。
孟绾当时很想冲破桎梏喊她一声“娘”,可奈何嗓子里仿佛有一团棉花堵塞着她,挣扎了许久,她也只是望着那个身影,久久不肯睡去。
那一夜,乐城荔河桥头的《湘妃怨》响彻天际,尽诉半生郁郁。
再后来,孟绾长大了一些,却依旧是干精寡瘦的皱巴巴模样。
楼里有容颜姣好的俏娘子打趣孟寄柳。
说:寄柳娘子,你小徒弟怎么还是长不开,是不是要吃你一辈子的绝户?
说完,那俏娘子就勾着客人的臂弯转身进了屋。
孟寄柳的脸色阴沉了一阵,等再次抬头时,孟绾就看到了她往后伸出的掌心。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握了上去。
孟寄柳的掌心并不太柔软,相反,她的掌心很粗糙,有大个大个凸起的茧子,磨人得很,便连手指侧边也有。
可孟绾还是高兴地将她紧紧牵着。
当兴高采烈的小人儿回到乌篷船,以为等待自己的是温馨暖意时,孟寄柳却拿出她的私藏缠手,裹在了她的指尖,黑着脸逼她学琵琶。
你不学一门技术怎么在这世上活下去?
孟绾哭着弹了整夜琵琶。
后半夜,落雪簌簌,二人挤在狭窄的船身里,孟绾因为手指太疼,躲在棉被里抽噎,辗转难眠。
后半夜,她被人抱在怀里,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她一双小脚被孟寄柳牢牢抱在胸口,温暖柔软。
六岁时,孟绾渐渐长开,逐渐有了寄柳娘子五分容貌,可对于孟寄柳来说,却格外危险。
一个六岁颇有姿色的女童,行走在这样乌烟瘴气的地方,终究是危机四伏的。
所以孟寄柳一狠心,带她登上了前往洛都的客船。
送走她的那天,楚水桥头响了一整日的《湘妃怨》。
倔强的小孩跪在永平侯府门口,没有落下一滴泪。
八岁上,孟寄柳在楚水桥畔溺亡,时年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