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凛冽如刀,刮过巍峨的皇城朱墙,卷起漫天飞雪。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刺耳得像是骨骼断裂。
一只素白的手掀开车帘,露出一张被风霜染上几分苍白的绝色面容。
阿檀,不,从今日起,她叫苏檀。
她望着那座仿佛能吞噬天光的宫城,下意识地轻抚左眼上的纯黑眼罩。
眼罩之下,是她与生俱来的诅咒,也是她此行唯一的筹码。
“下车!验明身份!”宫门守卫的声音毫无温度,像一块冰坨砸在人心上。
苏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寒风瞬间灌入她的衣领,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守卫的头领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上下打量着她,最后停留在她那奇异的眼罩上。
“摘下来。”他命令道。
苏檀身子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起来。
“大人,这是帝君亲召的帝姬舞使,路上受了风寒,眼睛……”随行的容嬷嬷连忙上前,试图解释。
“我不管她是谁的舞使!”守卫头领粗暴地打断她,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眼神里的厌恶和警惕毫不掩饰,“在这北境皇城,任何藏头露尾之辈,都可能是南楚的奸细!摘下来,否则就地格杀!”
周围的守卫齐刷刷拔出半截佩刀,刀锋在风雪中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空气瞬间凝固,杀气弥漫。
苏檀知道,这一关,躲不过。
她缓缓抬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解开了脑后的系带。
眼罩飘然落地。
一刹那,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左眼,是温润的深褐色,沉静如秋水。
右眼,却是剔透的冰蓝色,澄澈得宛如极北之地的冰湖,却又带着一丝摄人心魄的妖异。
“妖瞳!”
“天啊,是妖瞳!”
守卫们如临大敌,握着刀的手又紧了几分。
在北境,异瞳被视为不祥之兆,是会带来灾祸的“妖物”。
苏檀迎着他们惊惧交加的目光,不闪不避。
她挺直了脊梁,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不过是奉召入宫献舞的舞女,不是来夺你们帝君的江山。诸位将军,是用刀来看跳舞的吗?”
她的镇定,反而让那杀气腾腾的守卫头领一怔。
他审视了她许久,那双异瞳里没有丝毫妖邪之气,只有被逼到绝境的冷静与孤勇。
他挥了挥手,冷哼一声:“进去吧。最好安分点!”
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也隔绝了她所有的退路。
苏檀被直接领到了紫宸宫的侧殿。
这里是帝君苍承策的寝宫范围,寻常宫人甚至没有资格踏足。
可她得到的待遇,却比最下等的奴仆还要不堪。
一个妆容刻薄的柳嬷嬷斜睨着她,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化为实质。
“就住这儿吧。”她指着一间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破旧的屋子,又吩咐小宫女,“给苏舞使上茶。”
片刻后,端上来的是一壶早已凉透的茶水,和几块又干又硬的粗粮点心。
这是下马威。
容嬷嬷脸色一变,正要发作,苏檀却暗中拉了她一下,自己则面不改色地接过,甚至还对那小宫女轻声道了句“有劳”。
柳嬷嬷见她如此“识趣”,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扭着腰走了。
待殿门关上,容嬷嬷才急得跺脚:“姑娘,她们也太欺负人了!您可是帝君……”
“嬷嬷,”苏檀打断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飞扬的雪花,声音低得如同梦呓,“我这双眼睛……真的会惹来杀身之祸,对吗?”
容嬷嬷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忧虑:“姑娘,您有所不知。宫里早就传遍了,说南边送来一个异瞳妖女,要以媚术祸乱君心。若不是帝君的旨意压着,光是那些后妃和朝臣的唾沫,就能把您淹死。柳嬷嬷是白莲妃的亲信,她今天这般,只是个开始啊。”
苏檀沉默了。
她知道,这皇宫是一座比战场更凶险的牢笼,而她,已是笼中之鸟。
夜色如墨,寒气更重。
苏檀躺在冰冷的床榻上,辗转难眠。
故国的血海深仇,家族的沉冤莫白,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她此行入宫,名为献舞,实为求一个面见帝君、陈情伸冤的机会。
可如今看来,她连活过明天都可能是奢望。
就在她心神俱乱之际,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穿透了厚重的宫墙,飘入耳中。
那琴音,初听时清冷如月,细品之下,却蕴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杀伐之气。
仿佛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在月下独自舔舐伤口,回忆着尸山血海的过往。
苏檀的心猛地一颤。
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起身,披上外衣,鬼使神差般推开门,循着琴音走去。
雪已经停了,月光洒在琉璃瓦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辉。
她脚步轻盈,如同一只寻光的夜蝶,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最终停在了紫宸殿外的一处廊下。
琴音正是从那灯火通明的大殿中传出,越发清晰,也越发沉重。
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柄重锤,敲击在她的灵魂深处。
苏-檀闭上了眼睛。
她体内的某种东西,仿佛被这琴音唤醒了。
她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就已经动了起来。
她没有刻意去跳任何一支舞,只是顺着那琴音的引导。
琴音激昂,她便旋身如风,衣袂翻飞间,带着金戈铁马的决绝;琴音悲怆,她便步履蹒跚,举手投足间,满是英雄末路的悲凉。
她的舞姿与琴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仿佛本就是一体。
那不是舞蹈,而是灵魂的共鸣与呐喊。
殿内,琴音戛然而止。
一个身着玄色龙袍的男人正站在窗前,他刚刚停下了拨弦的手,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正透过窗棂的缝隙,一瞬不瞬地盯着月下那个起舞的影子。
苍承策夜审北境军报,心中杀意翻腾,烦躁不堪,才会抚琴静心。
他从尸山血海中夺得这片江山,帝王之位带给他的不是享乐,而是更沉重的枷锁和无边的疲惫。
可就在刚才,那个女子的舞姿,竟像一道清泉,瞬间洗去了他心中积郁的血腥与戾气,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他推开殿门,悄无声息地走到她的身后。
月光下,她身姿纤弱,却舞出了千军万马的气魄。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彻底消散,她才缓缓停下,微微喘息,像一只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蝴蝶。
“你是谁?”
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檀浑身一僵,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她猛地回身,看到那张俊美却冷峻得令人心悸的帝王面孔时,大脑一片空白,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奴……奴婢苏檀,新……新入宫的舞使,惊扰帝君,罪该万死!”她吓得魂飞魄散,头死死地抵在冰冷的石板上,不敢抬起分毫。
苍承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他一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没有情绪,却让苏檀无法抗拒。她颤抖着,缓缓抬起头。
苍承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她那双无所遁形的异瞳之上。
一褐,一蓝。
在清冷的月光下,那只蓝色的眼睛,竟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璀璨,却又比深海的漩涡更加神秘。
苏檀的心沉到了谷底。
完了,他看见了。
所有人都视之为妖物,这位铁血帝王,恐怕会立刻下令将她拖出去烧死。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苍承策的眼中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厌恶与恐惧,反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
他凝视了那双眼睛足足有三息的时间,才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明日辰时,来紫宸殿献舞。”
说罢,他拂袖转身,高大的身影重新没入殿门的阴影中,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话语,飘散在寒冷的夜风里。
“你那舞,不错。”
苏檀怔怔地跪在原地,直到那扇沉重的殿门被关上,她才仿佛从梦中惊醒。
他没有杀她?他还……夸了她的舞?
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像藤蔓一样从她心底最深处攀爬出来。
不远处的阴暗角落里,柳嬷嬷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看着苏檀失魂落魄地回到侧殿,嘴角浮现出一抹淬了毒的冷笑。
“妖女,别以为得了帝君一句夸赞就能飞上枝头。”她压低声音,对着自己的心腹宫女自语,“这宫里,想让你死的人,多着呢。”
夜,更深了。
侧殿之内,苏檀坐在床沿,一颗心仍在狂跳不止。
恐惧与希望在她胸中交织,让她难以平静。
帝君的命令,是通往生机的唯一桥梁,但也可能是一脚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伸手,轻轻触摸了一下自己的右眼。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
她没有选择了。
明日辰时,紫宸殿。
要么,一舞倾城,博得一线生机;要么,舞尽人亡,魂断于此。
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又起了,呜咽着,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苏檀缓缓躺下,闭上双眼,强迫自己陷入沉眠。
她必须养足精神,因为明天,将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场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