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紫宸侧殿的烛火在风隙间明灭不定，映得墙上的影子支离破碎，仿佛预兆着即将到来的命运裂痕。
苏檀静立镜前，指尖抚过舞衣上缀着的银线冰纹——那像是凝固的霜河，也像是她命途的纹路，冷而锋利。
门外脚步声轻沉而来，不疾不徐，却踏碎了殿内死寂。
门开时，寒风卷雪而入，苍承策站在光影交界处，眸光深如寒潭，落在她身上，竟有一瞬的滞缓。
“你当真要跳这一支舞？”
他的声音低哑，不像帝王问话，倒像在确认某种不可挽回的结局。
苏檀抬眼，目光穿过烛影，直迎上去。
“为了活着。”
四字出口，轻如叹息，却如刀落砧，斩断最后一丝退路。
他见过无数人为了权势、为了富贵、为了荣宠而前仆后继，却从未见过一双如此清澈的眼眸，只装着这样卑微又决绝的愿望。
“那朕，让你不必再为活而舞。”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是金石之诺，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中。
阿檀猛地抬起头，那双一金一碧的异瞳里盛满了难以置信。
她从小被视为不祥，在教坊司里，每一次失误都意味着彻骨的饥饿和冰冷的鞭挞。
舞蹈是她唯一的筹码，是她用来换取下一口饭、下一个温暖夜晚的工具。
她用最美的姿态，去乞求最基本的生存。
不必再为活而舞？那她为何而舞？
苍承策看穿了她眼中的迷茫与惶恐，他缓缓收回手，负于身后，那双看过尸山血海的龙目深处，竟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柔和。
“朕的江山，不缺一个献媚的舞伶，但或许，缺一个能舞出风骨的灵魂。”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依旧紧绷的肩膀上，“你跳舞时，朕看到的不是技巧，是挣扎，是于悬崖边上，向死而生的决绝。很美，但太痛了。”
阿檀的心脏被这句“太痛了”狠狠攥住，酸楚与委屈如潮水般涌上，瞬间冲垮了她一直以来伪装的坚强。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滴在她那身华美却冰冷的舞衣上。
她活了十六年，从未有人对她说，他看懂了她的痛。
苍承策没有再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知道，有些伤疤，需要自己舔舐。
他给予的，是让她可以安心舔舐伤口的时间和空间。
许久，殿内的啜泣声渐歇。
阿檀用袖口胡乱抹去泪痕，重新抬起头时，眼中虽仍有水光，却多了一分清明。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眼前的九五之尊，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声音带着初霁的沙哑：“谢帝君隆恩。阿檀……明白了。”
苍承策微微颔首，他从腰间解下一块通体温润的龙纹墨玉佩，玉佩上盘踞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眉目峥嵘。
他上前一步，不容拒绝地将玉佩塞进阿檀的手心。
“这是朕的私印玉佩，见此佩如见朕亲临。”他的指尖无意中划过她的掌心，带来一阵酥麻的战栗，“从今往后，在这宫里，无人再敢欺你。若有不长眼的，你不必忍，直接让这块玉佩替你说话。”
掌心的玉佩还带着他身体的温度，那温热仿佛一股强大的力量，顺着她的经脉，一直暖到四肢百骸。
阿檀握紧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知道这块玉佩的分量，这几乎是在昭告整个后宫，她是他苍承策要护着的人。
这恩宠，是荣耀，也是一道催命符。
“帝君……”她想说这太贵重了，她怕自己承受不起随之而来的风暴。
“拿着。”苍承策的语气不容置喙，却又补充了一句，“朕给的，你便受得起。”
他转身向殿外走去，高大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愈发伟岸。
行至殿门，他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清冷的话语。
“好好休息，明日，朕不想再看到一个只为活着而颤抖的阿檀。”
殿门被内侍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阿檀摊开手掌，看着那块墨玉龙佩在烛火下流转着深沉的光泽。
她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月光洒了进来，夜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远处，一道黑影在廊柱后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
那是柳嬷嬷派来盯梢的心腹，她将帝君深夜入殿、又赐下私人物品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正惊惧交加地回去复命。
阿檀对此毫无察觉，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边那轮残月。
从教坊司最卑贱的奴，到紫宸宫侧殿的新主，不过一日之间。
可这一日，却比她过去的十六年还要漫长，还要惊心动魄。
她将那块温热的玉佩紧紧贴在心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不是一场虚无缥缈的美梦。
他说，他看懂了她的痛。
他说，让她不必再为活而舞。
他说，朕给的，你便受得起。
一夜无眠。
当天边泛起第一缕鱼肚白，晨光穿透云层，为巍峨的宫殿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阿檀睁开眼，首先摸向枕边，当触到那块冰凉而坚硬的墨玉龙佩时，她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了实处。
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坐起身，环顾这间雅致而不失华贵的偏殿。
这里不再是教坊司那间几十人挤在一起、充满了汗味和药味的通铺。
这里有柔软的锦被，精致的熏香，还有窗外清脆的鸟鸣。
一个新的开始。
她赤足走下床榻，冰凉的地面让她瞬间清醒。
她走到菱花镜前，镜中的少女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那双异色的瞳眸在晨光中，一池金光，一汪碧潭，依旧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过去，她憎恶这双眼睛，是它让她从小就被视为妖物，受尽欺凌。
可现在，她却忽然觉得，或许正是这双眼睛，才让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在万千舞女中，多看了她一眼。
她拿起梳妆台上的牛角梳，开始缓缓梳理自己如瀑的长发。
一下，又一下。
动作很慢，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从今天起，她不再是那个挣扎求生的舞奴阿檀。
她是帝君亲封的三品帝姬舞使，是紫宸宫侧殿的主人。
她要学着挺直脊梁，学着迎接那些或嫉妒、或怨毒、或审视的目光。
苍承策给了她一个崭新的身份，而她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方式，站稳在这个身份之上。
就在她梳理好长发，准备唤宫人进来为她更衣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内侍尖细的声音带着几分慌张，在门外响起。
“阿檀姑娘，陛下……陛下的旨意，贵妃娘娘……她，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