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垚的台词课排在每天下午三点。江念雨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每次路过训练室,都能听见里面传来他的声音。她时常会站在背后听听,也算是考察。这批学员都还比较年轻,经验不多,至少态度还是比较进取。
他有时是《哈姆雷特》的独白,他刻意压低嗓音,模仿老国王的沉郁;有时是儿童绘本,软糯的奶音裹着笑意,听得隔壁编曲室的老师都探头看。
只有在念到青春题材的剧本时,她的声音会突然卡住。就像今天,训练室里突然没了声响,江念雨停在门口,看见徐垚正盯着稿子上“同桌”两个字发呆,手里的马克杯倾斜着,褐色的咖啡渍在剧本上洇开,像朵难看的花。
“手不稳就别端热饮。”她推开门,把自己桌上那杯没开封的冰青柠水放在她面前。
徐垚慌忙把杯子移开,指尖在咖啡渍边缘蹭了蹭:“谢谢,我马上清理。”
“不用,你们好好上课。让阿姨来就行”阿姨很快就进来拖干净地板,顺带收走了垃圾。
她注意到他的剧本上写满了批注,什么时候养成这个习惯了。有些地方还用不同颜色的笔标着声调起伏,和高中时她在讲义上画的重点一模一样。那时候她总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徐垚然后把她的笔记借去抄,还回来时总多了些可爱的小涂鸦。
“这里的情绪不对。”江念雨指着其中一段,“‘好久不见’这句,差点意思,应该多偏向于惊讶不知所措。”
徐垚的笔顿了顿,抬头时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讶:“我再试试。”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念出来的声音里,果然多了些微妙的东西——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圈小心翼翼的涟漪。江念雨忽然想起那家咖啡店,她当时正赶去见一个重要的客户,热美式不小心泼在了一位客人袖子上。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声道歉,抬头时只看见对方慌乱地用纸巾擦着外套,头发遮住了脸。直到对方匆匆说了句“没事”就跑开,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得那个背影有点眼熟。
后来助理整理客户资料时,提到有个叫徐垚的新人声优,是从南方那所二本毕业的,他才猛地想起那天咖啡店的背影,还有那件沾了咖啡渍的外套——和现在徐垚穿的这件,是同一件。
“江总?”徐垚清冷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是不是还是不对?”
她摇摇头,视线落在手指的戒指上。那是高一那年学校研学去古镇,他们一起参加双人拉力赛跑的去兑换的奖品古法手工戒指。原本她想多用点活动分数去换手镯的,可恶的坏楼梯害她崴到了脚。就参加不了其他活动了,徐垚就把分数给她。为了公平起见,她就换了两个戒指,她的那条早就不知所踪,没想到他还戴着。
“明天有个配音分享会,你也去听听。”他移开目光,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漠,“多学学前辈怎么处理情绪。”
刚好到了下课时间,新人们一小堆一小堆地聚起来聊天。
徐垚点头,把冰水往她那边推了推:“我现在不渴”
她没接,转身时听见她小声说:“柠檬水好喝,比美式味道好闻多了”
江念雨的脚步顿住,后背僵得像块石头。
“你看起来很忙,”他的声音很轻,隐隐带着一些幽怨,“看来北方大学确实很好啊,不像南方出来就当牛马。”
走廊里的风从窗户钻进来,吹得训练室的窗帘猎猎作响。他想起那天自己确实很急,手机里不停弹出工作消息,满脑子都是项目方案,根本没心思留意那个被他撞到的人。
原来有些重逢,早就发生过。只是那时的他们,一个行色匆匆,一个小心翼翼,像两条平行线,短暂交汇又迅速分开。
分享会在公司的大会议室举行,来的都是业内资深的声优。徐垚坐在最后一排,手里的笔记本记得飞快,偶尔抬头时,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坐在第一排的江念雨。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休闲西装,侧脸在投影仪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听前辈发言时,他会微微前倾身体,手指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认真的样子和高中时听数学课一模一样。
那时候他总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江念雨会趁老师不注意,偷偷在草稿纸上画他的侧影。画得最多的,是他思考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下面请江总说几句。”主持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江念雨站起身,视线扫过全场,在落到最后一排时停顿了半秒:“我们公司虽然规模不大,但一直相信,好的声音能跨越距离。不管你来自哪里,曾经经历过什么,只要能让贴合角色,就是好的声优。”
徐垚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她来面试时,HR曾隐晦地提到,公司很少招非科班出身的新人,是江念雨亲自拍板签了她。当时她以为是自己的试音片段打动了他,现在想来,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分享会结束后,前辈们围着江念雨讨论合作,徐垚收拾好东西准备悄悄溜走,却被他叫住:“等一下。”
她转过身,看见他手里拿着个文件袋:“这是《回响》的完整剧本,你回去好好研究,下周开始跟组录制。”
接过文件袋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徐垚像触电般缩回手。文件袋上还留着他的温度,烫得她脸颊发烫。
“谢谢江总。”他低头看着地面,声音细若蚊吟。
“不用叫我江总。”她忽然说,“在公司外可以叫我名字。”
徐垚猛地抬头,撞进她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里面似乎藏着很多情绪,有怀念,有愧疚,还有些他看不懂的复杂。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高中时她总爱叫他“江念雨”,带着点没大没小的亲昵,后来断了联系,这三个字就被封在了记忆里,再也没叫过。
“走吧,我送你回去。”江念雨转身往外走,语气自然得像他们从未分开过。
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徐垚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发现这几年城市变化很大,很多熟悉的建筑都拆了,只有街角那家文具店还在,门口挂着的风铃和高中时一样,风吹过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住的地方离公司挺远的?”江念雨打破了沉默。
“租的房子在郊区”他大学毕业后在南方待了两年,全去养猪场喂猪扫猪粪了。后来偶然听朋友说起,自学了一些才辞了职来这座城市,积蓄不多,只能住得远些。
“公司有员工宿舍,空着一间,你可以搬过去。”江念雨目视前方,语气平淡,“离公司近,方便加班。”
徐垚愣了愣,连忙摆手:“不用了,太麻烦了。”
“不麻烦。”他侧过头看她,眼神认真,“你是公司的人,照顾你是应该的。”
他的话无懈可击,徐垚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车子在他住的小区门口停下,她解开安全带时,听见江念雨说:“其实当年……我给你发过很多消息。”
徐垚的动作僵住。
“但都没有回应,”他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自嘲,“可能是你换号码了。”
他猛地想起,高考后她确实换了手机号,因为觉得考得不好,没脸再联系他,也没来得及告诉她新号码。那些被退回的消息,像一封封寄往过去的信,最终都石沉大海。
“我……”他想解释,却被她打断:“早点休息吧,明天我让助理帮你安排宿舍。”
看着车子消失在夜色里,徐垚摸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那个存了七年却从未拨打过的号码。指尖悬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放下了手机。
有些话,错过了七年,好像就再也说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