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垚抱着那个精致的蛋糕盒子站在江念雨办公室门口时，走廊里的声控灯刚好熄灭。他摸索着墙壁上的开关，指尖触到冰凉的塑料按钮，“啪“的一声，惨白的光线瞬间漫过整个走廊，将他的影子钉在米白色的墙面上，像幅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素描。
盒子里的奶油蛋糕是他今早六点去排队买的。宿舍楼下那家老字号甜品店刚开门，穿大花布围裙的老板娘用塑料袋裹着盒子递给他，笑着说“我家的蛋糕可好吃了，吃得好就介绍女朋友来啊“。徐垚笑了笑，“行啊，她要是喜欢婚礼从您这订。”
办公室的百叶窗拉得很严实，只在底部留了道缝隙，能看到深黑色的裙边，以及搭在桌沿的那只手——芊细的指尖在键盘上舞动，无名指上戴着枚细巧的银戒，和高中时那枚古法戒指完全不同。
他深吸了口气，抬手叩门。指关节碰到磨砂玻璃的瞬间，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进“，尾音裹着点不耐烦，像是被打断了思路。
徐垚推门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文件页轻轻颤动。江念雨正低头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耳朵下牵着的小鱼尾随着她抬头的动作晃了晃，在空气中划出清脆的弧线。
“江总。“他把蛋糕盒子往前递了递，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这是楼下那家蛋糕提拉米苏......感谢……“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江念雨的目光从蛋糕盒上扫过，像在看一份无关紧要的草稿废纸，抬头静静地盯着他看，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很闲吗？我替你节省通勤的时间是希望你多用心于剧本。机会只有这么多，干不好就换人。“
“就换人”三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徐垚的喉咙。他张了张嘴，那些排练好的话全堵在舌尖，最后只挤出句“对不起“。
江念雨已经重新看向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清脆的声响，键盘声里混着她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下午试音的片段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嗯。“她没再抬头，“拿出去“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甜食，比方说江念雨。她厌恶那种甜腻腻黏糊糊的感觉，对物是，人亦然。
徐垚抱着蛋糕盒子退出去，关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正用红笔在文件上圈画，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像在他心上划了道口子。走廊的灯不知何时又灭了，他站在黑暗里，能闻到盒子里飘出的可可粉香气，甜得发腻，却让他想起高中时趴在课桌上睡觉，江念雨偷偷往他嘴里塞的那颗巧克力——那时候她总说“甜食能提神“，现在却连块蛋糕都懒得应付。
他回到自己的工位时，同事们刚陆续到岗。录音组的小张正对着镜子涂口红，看到他怀里的蛋糕盒，眼睛一亮：“徐垚，买蛋糕啦？谁生日啊？“
“......不是，随便买的。“他把盒子塞进桌底，声音有些发紧。桌下的空间很窄，膝盖碰到铁架时发出闷响，引得前排的策划回头看了眼。
“下午试音紧张吗？“策划推了推眼镜，“听说江总今天要亲自听。“
“还好啦，习惯了也就慢慢好了。不过也多谢策划大大关心。“在不知不觉中他也习惯了江念雨的聊天方式，徐垚翻开剧本，指尖在“空间站燃料告急“那段台词上反复摩挲，纸页被蹭得发皱。其实他昨晚熬到三点，把这段独白练了不下五十遍，手机里存着十几个录音文件，每个版本的停顿和重音都不一样，可现在看着那些字，仿佛看到了江念雨的来时路，作为一个非专业人士这些对于她来讲一定举步维艰。而她这样的人应该很少受打击吧。
十一点多的时候，他去茶水间接水，听见总监和副导演在里面说话。“江总今天怎么了？脸色比碳都黑“副导演的声音压得很低。
“谁知道呢。“总监叹了口气，“不过她对新人是严了点，你看徐垚那孩子，昨天还问我江总喜欢什么咖啡，今天就......“
后面的话徐垚没听清。他握着水杯的手开始发抖，热水溅在虎口上，烫得他猛地缩回手。原来自己那些小心思，早就被人看在眼里，说不定江念雨也知道——知道他打听她的喜好，知道他故意绕远路去买她高中常喝的那家咖啡，知道他把芒果干罐子摆在宿舍最显眼的位置......这些在她眼里，大概全是“不用心工作“的证据。
午休时同事们都去吃饭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徐垚从桌底拖出蛋糕盒，打开时发现奶油花已经有点塌了。他挖了一勺塞进嘴里，可可粉呛得他咳嗽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却带着股苦味，像他这七年的日子——在南方那所二本院校读动物医学，每天对着解剖图发呆；毕业后在养猪场待了两年，身上总带着动物味；现在好不容易挤进录音行业，却连句像样的台词都配不好。
他想起昨天搬宿舍时，江念雨站在门口看他收拾东西。他的行李箱很旧，拉链坏了一半，她盯着那个破口看了几秒，忽然说“公司有备用的“，然后让助理送了个新的过来。当时他还觉得心里暖烘烘的，现在才明白，那不过是上司对下属的基本关照，就像老板给加班的员工订外卖，从来不是因为关心，只是为了让你能继续干活。
下午两点，试音准时开始。徐垚走进录音间时，江念雨已经坐在调音台前了。她换了件灰色西装外套，侧脸在监视器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看到他进来，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站到麦克风前。
“开始吧。“
徐垚戴上耳机，心跳得像要炸开。耳机里传来自己的呼吸声，粗重得像台破旧的鼓风机。他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就听见江念雨的声音透过设备传来：“情绪不对，重来。“
“......好“
第二次，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模仿剧本里要求的“绝对理性“，可刚念到“请求放弃救援“，就被打断了。
“徐垚。“江念雨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却依旧清晰，“你是在念课文？“
录音间的玻璃外，同事们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能看到小张在偷偷和策划咬耳朵，总监皱着眉翻看文件。脸上的热度一点点退下去，手脚却开始发冷，像被扔进了冰水里。
“再试一次。“江念雨的语气没什么起伏，“想想看，如果你是那个工程师，看着表盘上的数字一点点归零，心里是什么感觉。“
徐垚闭上眼睛。他想起七年前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自己蹲在学校的香樟树下，看着江念雨发的“北方见“三个字，手指在“我不去了“那行字上悬了半小时，最后还是删了。那时候的心情，大概就和剧本里的工程师一样——明明有无数话想说，却只能说出最冷静的那句。
他重新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空间站燃料剩余百分之七，请求......放弃救援。“
录音结束后，没人说话。徐垚摘下耳机，看见江念雨正对着波形图发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和高中时转笔的频率一模一样。
“......怎么样？“总监先开了口。
江念雨没立刻回答。她抬眼看了看徐垚，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又移开了：“勉强能用。“
四个字，和早上那句“就换人“一样，没什么情绪，却让徐垚松了口气。他走出录音间时，后背的衬衫已经湿透了，贴在皮肤上，凉得像块冰。
下班前，徐垚去洗手间洗杯子，镜子里的自己眼下有片青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他想起高中时江念雨总说他“不修边幅“，还把自己的小镜子塞给他，让他每天照三遍。那时候的镜子是明黄色的，边缘镶着一直小猫的图案，现在他用的是公司发的保温杯，杯壁上还印着“录音组“三个字。
他回到工位收拾东西时，发现桌底的蛋糕盒还在。犹豫了很久，还是把它扔进了垃圾桶。路过江念雨的办公室，看见灯还亮着，百叶窗的缝隙里透出她的影子，正低头写着什么。他忽然想起高三晚自习最后一次看电影，她趴在桌上睡觉，走廊的灯照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那时候他觉得时间过得真慢，慢到可以数清她每根睫毛，现在却觉得七年像弹指一挥间，快得让人抓不住。
走出公司大楼时，天已经黑了。门口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他想起七年前的秋天，江念雨在电话里说“我们学校的银杏黄了“，那时候他正走在南方的榕树下，手里攥着刚买的芒果干，想说“我这里还很热“，却听见她那边传来室友的笑声，于是把话咽了回去。
宿舍在老居民楼的二楼，楼梯间的灯泡接触不良，忽明忽暗。他打开门，看见书桌上放着那个新行李箱，是江念雨让助理送来的，深蓝色的外壳，拉链上挂着个小挂牌，上面写着“徐垚“。他走过去，手指在那两个字上轻轻摩挲，忽然发现挂牌背面刻着个很小的笑脸，和高中时他在错题本上画的那个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徐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高三的教室，江念雨正趴在桌上睡觉，他偷偷往她嘴里塞巧克力，却被她咬了手指。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星：“徐垚，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变成陌生人啊？“
他想回答“不会“，却发不出声音。眼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录音间里那个穿着西装的江总，冷冷地对他说：“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他惊醒时，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手机屏幕亮着，是凌晨四点半。他摸出枕头下的剧本，借着月光翻到被咖啡渍弄脏的那页，“同桌“两个字已经晕开，像朵难看的花。
第二天去公司，徐垚把行李箱的挂牌摘了下来，塞进抽屉最深处。路过茶水间时，听见总监说江总今天要去甜品店视察，他脚步顿了顿，然后加快速度走向录音棚。
试音的时候，他表现得异常稳定。江念雨坐在调音台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在结束时递给他一份文件：“下周跟组录制，这是行程表。“
他接过文件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像触电般缩了回来。文件上还留着她的温度，烫得他耳朵发红。
“......谢谢江总。“
江念雨没说话，转身走出了录音间。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远，徐垚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高中时她总爱穿白色的帆布鞋，跑起来的时候鞋带会散开，他跟在后面替她系了无数次。
那天晚上，他在录音棚待到很晚。同事们都走光了，他对着麦克风反复练习《回响》的最后一段独白，手机里的录音文件越来越多，每个版本都比上一个更冷静，更克制，像极了江念雨处理工作时的样子。
十一点多的时候，他去天台透气，看见江念雨站在栏杆边抽烟。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白衬衫的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刚想转身离开，就听见她喊他的名字。
“徐垚。“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把烟蒂摁灭在铁盒里，动作和那天他在露台看到的一模一样。
“蛋糕......“她顿了顿，声音有哑，“浪费了。“歉意地一笑
“......对不起。“
“最近工作有点累“她转过身，月光落在她脸上，能看到眼角的细纹，“我不爱吃甜食。“
徐垚没说话。他知道她不是在解释，只是随口一提，就像老板对员工说“今天天气不错“，没必要放在心上。
“下周跟组，住在剧组安排的酒店。“她从口袋里摸出个U盘，“这是其他声优的录音片段，你听听。“
他接过U盘，指尖碰到她的指甲，凉得像冰块。
“......好。“
“嗯。“她没再说话，重新点燃一支烟。
徐垚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打火机的声音。天台的风很大，把烟味吹得很远，他走在楼梯间里，能感觉到口袋里的U盘还带着余温，像颗小小的火种，在他心里烧出个微弱的火苗。
回到宿舍，他把U盘插进电脑，里面是十几个G的录音文件。他戴着耳机听了整夜，听到天亮时，发现自己把江念雨的声音单独剪了出来——那是她昨天指导他试音时说的话，每个字都很冷静，很克制，却在某个瞬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像七年前那个夏天，她趴在课桌上对他说“徐垚，这道题我教你“。
他把这段录音设成了手机铃声，然后翻开剧本，在“好久不见“那句台词旁边，用红笔写了个很小的“江“字。窗外的天渐渐亮了，他看着那个字，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就算过了七年，就算被藏得再深，也还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冒出来，像春天的草，在心里蔓延出一片绿色。
但他知道，自己和江念雨之间，永远隔着一条跨不过去的河。她是站在对岸的人，穿着精致的西装，戴着珍珠耳饰，冷静又克制；而他是在这边挣扎的人，还在努力追赶，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他把那份喜欢藏得很好，像藏起那颗用芒果干核刻的小太阳，放在抽屉最深处，偶尔拿出来看看，就够了。
下周跟组录制的前一天，徐垚在茶水间遇到了江念雨。她正低头看着手机，眉头微微皱着，像是遇到了麻烦。他犹豫了很久，还是走过去，递了瓶冰矿泉水。
“江总。“
江念雨抬头看了他一眼，接过水，指尖碰到他的，这次没立刻移开。
“谢谢。“
“......不客气。“他转身想走，却被她叫住。
“徐垚。“
“......嗯？“
“跟组的时候......“她顿了顿，“照顾好自己。“
徐垚愣了愣，然后点点头：“......好。“
他走出茶水间时，听见身后传来同事的笑声，大概是在说什么笑话。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铃声还没响过，却觉得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好像又旺了些。
其实他知道，江念雨那句话，或许只是上司对下属的客套，就像老师对学生说“考试加油“，没必要当真。但他还是忍不住想，或许在某个瞬间，她也想起了七年前那个夏天，想起了那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和那个总爱惹她生气的同桌。
他回到工位，翻开剧本，在最后一页写下“加油“两个字，字迹很轻，像怕被人看见。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纸上，那两个字渐渐变得清晰，像在对他说，就算追不上对岸的人，至少也要努力站得高一点，再高一点，这样或许能离她近一点，哪怕只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