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秋雨敲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我蜷缩在沙发里,身上裹着厚厚的羊绒毯,却依然觉得冷。手机屏幕暗着,从早上到现在,它就没亮过。距离我和许砚舟分手,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时,我甚至懒得抬头。这个时间点会来的人,除了周述不会有别人。我们三个从小在一个大院长大,他和温枝夏像是我生命里的背景板,无论我走到哪里,回头总能看见他们。可现在,我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
“阿姨说你把自己锁了一天。”周述的声音带着潮湿的水汽,他脱下沾着雨珠的外套,顺手把带来的纸袋放在茶几上,“张妈炖了排骨藕汤,热乎着呢。”
我瞥了眼茶几上的外卖盒,早上点的海鲜粥一口没动,现在已经凉透了。分手之后,我的食欲像是被抽走了,胃里空空荡荡的,心里却堵得发慌,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周述把保温桶打开,藕汤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他找了个瓷碗盛出来,又去厨房拿了双筷子,递到我面前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他像触电似的缩了缩,随即又恢复自然:“趁热喝,养胃。”
“谢谢。”我接过碗,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却暖不了心里的冰。我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排骨,突然想起以前许砚舟总笑我喝汤喜欢挑三拣四,说我是被爸妈宠坏的小公主。那时候的他,眼神里带着宠溺,不像后来,只剩下不耐烦。
周述在我身边坐下,没说话,只是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打开。屏幕上在放一部老港片,张国荣和梅艳芳在镜头里笑得灿烂。他把音量调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还记得吗?高三那年你失恋,也是这样把自己关在家里。”他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屏幕上,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和枝夏轮流来给你送吃的,你每次都把自己裹成粽子,像只受惊的兔子。”
我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高三那次分手比现在更狼狈,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哭了三天,是周述翻墙进来把我拽出去,拉着我在操场跑了整整十圈,直到我累得瘫在地上,把所有委屈都哭出来。那时候他喘着气说:“夏清,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有我呢。”
那时候的“有我呢”,在我听来只是朋友的安慰。我从未想过,这句话里藏着怎样深沉的情绪。
“许砚舟……他不懂你。”周述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似的搔刮着我的心尖,“他喜欢看你站在人群里闪闪发光的样子,喜欢别人羡慕他有个漂亮又特别的女朋友。可他不知道你失眠的时候需要亮着小夜灯,不知道你抑郁症犯了会把自己藏起来,不知道你说‘没事’的时候其实在硬撑。”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我赶紧低下头,假装专心喝汤。这些年我在许砚舟面前,一直扮演着骄傲又独立的样子。我不敢告诉他我有多怕黑,不敢让他看到我情绪崩溃时的样子,更不敢说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那些商业酒会,我只是怕他觉得我麻烦,怕他离开我。可最后,他还是走了,走得干脆利落。
周述递过来一张纸巾,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脸颊,带着微凉的温度。“想哭就哭吧,”他的声音放得更柔了,“在我面前不用装。”
这句话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我所有的伪装。积压了两个月的情绪轰然决堤,我趴在膝盖上,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周述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把我揽进怀里,一只手拍着我的背,另一只手替我擦掉不断滑落的眼泪。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淡淡的雪松洗衣液香味,是我从小闻到大的味道。我像个迷路的孩子,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把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绝望都哭了出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发哑,眼泪流干,我才渐渐平静下来。我抬起头,发现他灰色的卫衣肩膀处湿了一大片,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刚想挪开,却被他按住了肩膀。
“夏清,看着我。”他捧起我的脸,用指腹轻轻擦去我脸颊上的泪痕。他的眼神很深,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客厅的落地灯在他身后亮着,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连他眼角的那颗小痣都看得格外清晰。
我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被他轻轻捏住了下巴。
“我喜欢你,夏清。”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浪。我怔怔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
周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紧张,却依然固执地看着我的眼睛:“从初中第一次在开学典礼上看到你,你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主席台上,阳光落在你头发上,像撒了把碎金。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女生怎么这么特别。”
“后来我们一起长大,看着你从扎马尾辫的小姑娘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看着你为许砚舟笑,为他哭,为他彻夜难眠。”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每次看到你哭,我都想冲上去告诉你,别喜欢他了,看看我好不好?”
“可我不敢。”他自嘲地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我怕捅破这层窗户纸,连朋友都做不成。我怕你觉得我趁人之危,更怕你干脆利落地拒绝我,那我就连留在你身边的资格都没有了。”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在玻璃上,也敲打在我的心上。那些被我忽略了十几年的细节,此刻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里回放。
想起每次我和许砚舟吵架,他总能第一时间出现在我家楼下;想起我随口说喜欢街角那家店的抹茶蛋糕,第二天他就会买来;想起我抑郁症发作的夜里,他会陪我打一整晚电话,哪怕第二天要考试;想起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化不开的温柔,而我却一直以为那只是发小的情谊。
原来那些所谓的“巧合”和“关心”,全都是藏不住的喜欢。
“我知道你刚和许砚舟分手,现在说这些很不合适。”周述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可我等了太久了,夏清。从十三岁到二十五岁,我等了十二年。我怕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
“我知道你所有的小习惯,知道你所有的秘密。我知道你看似张扬,其实内心敏感又缺爱;知道你说要一个人静静,其实是希望有人能看穿你的逞强;知道你抑郁症犯了需要陪伴,而不是让你‘开心一点’的空话。”他的眼神无比认真,里面盛着满满的真诚,“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让我照顾你,让我试着治愈你。”
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这一次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我看着眼前这个陪了我整个青春的人,看着他眼里的期待和紧张,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我知道他很好,好到无可挑剔。他懂我的脆弱,知我的敏感,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会把我宠成孩子。和他在一起,我或许真的能得到安稳和幸福。
可我不能。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是夏清,是那个被抑郁症纠缠了多年的夏清。我的情绪像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我的心里住着一个黑洞,会吞噬掉所有的光和热;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能拖累他?
许砚舟已经被我吓跑了,我不能再把周述也拖进这无尽的黑暗里。他应该拥有阳光明媚的人生,而不是陪着我在阴沟里挣扎。
“周述,”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可指尖的颤抖却出卖了我,“对不起。”
周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像被雨水浇灭的星火。“你……”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哑,“是因为许砚舟吗?你还没放下他?”
“不是。”我摇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盯着他胸前的卫衣图案,“和他没关系。是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他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是因为抑郁症吗?夏清,我不怕的,我早就知道了,我……”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我打断他,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睛红了,里面盛着我看不懂的痛楚,看得我心头发紧,“周述,我现在这个样子,给不了你任何东西。我连爱自己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去爱别人?”
“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我只要你……”
“你值得更好的。”我再次打断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你值得一个阳光开朗的女孩,她能陪你笑,能给你带来快乐,而不是像我这样,浑身是刺,满心是负能量。”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人吗?”周述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放低,带着浓浓的失望,“夏清,我喜欢的就是你,是这个会难过、会脆弱、会生病的你,不是什么完美的假象。”
“可我给不了你幸福。”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我会在开心的时候突然崩溃,会在深夜里失眠到天亮,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胡思乱想。我和许砚舟就是这样分开的,我不想……不想你也变成这样。”
“我和他不一样!”周述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他抓住我的手,掌心滚烫,“我不会像他那样对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硬撑,我会陪着你,我们一起……”
“周述,”我轻轻抽回手,摇了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你不懂。这不是陪不陪伴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心里有个黑洞,它会把所有的光都吸进去,包括你的。我不能那么自私。”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周述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不甘,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绝望。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所以,你是……拒绝我了?”
我别过头,看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梧桐叶,点了点头,泪水无声地滑落。
周述站起身,背对着我,肩膀微微颤抖。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和悲伤,连藕汤的香气都变得苦涩起来。
“好。”他轻轻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知道了。”
他开始收拾茶几上的东西,动作有些僵硬。保温桶的盖子盖得很重,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把垃圾扔进垃圾桶,又把没动过的草莓放进冰箱,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和我做最后的告别。
走到玄关换鞋时,他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你好好吃饭,”他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在我心上划了一刀。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满室的孤寂。我蜷缩在沙发上,抱着膝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我知道我伤害了他,那个陪了我整个青春的人,那个把我看得比自己还重要的人。可我别无选择。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他陪着我一点点耗尽热情,不如现在就断得干干净净。
他值得更好的人生,而不是被困在我的阴影里。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失眠。或许是哭累了,或许是心里那块悬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回到了小时候,周述、温枝夏和我在大院里追逐打闹,阳光落在我们脸上,笑得无忧无虑。
醒来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茶几上那个没动过的草莓盒子,提醒着我昨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手机屏幕亮着,是温枝夏发来的消息:“清清,周述昨晚在我家楼下站了很久,淋了一身雨,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我看着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后来的日子,周述没有再来过。他没有删我的微信,也没有拉黑我的电话,只是像从我的生活里蒸发了一样,再没有任何消息。温枝夏偶尔会提起他,说他最近很忙,在公司加班到很晚,说他瘦了很多。
我听着,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却只能装作不在意。
分手带来的痛苦还没散去,拒绝周述的愧疚又涌上心头,我的抑郁症开始加重。夜里常常在噩梦中惊醒,白天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连最喜欢的珠宝设计稿都画不下去。
爸妈很担心,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调了新药,可情况并没有好转。我像个行尸走肉,每天浑浑噩噩地活着,感受不到任何喜怒哀乐。
三个月后,我收拾好行李,买了一张去法国的机票。我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充满回忆的城市,离开这些让我痛苦的人和事。
温枝夏知道我要走,二话不说就辞掉了画廊的工作,陪着我一起去了法国。“你去哪我去哪,”她抱着我说,“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你不能丢下我。”
法国的冬天很冷,却有着不一样的浪漫。我们住在塞纳河畔的小公寓里,每天去卢浮宫看画,去香榭丽舍大街散步,去蒙马特高地看日落。温枝夏拿着画板,把看到的一切都画了下来,而我只是跟在她身后,像个没有灵魂的影子。
在法国的第三个月,我去纹了身。在右肩靠近锁骨的地方,纹了一朵盛放的红玫瑰,娇艳的花瓣上带着露珠,像淬了血一样。温枝夏看到的时候吓了一跳,问我为什么突然想纹身。
“想给自己留点东西。”我摸着肩上的玫瑰,淡淡地说。
6月29号那天,是我的生日。温枝夏说要好好庆祝,让我在公寓里等着,她去楼下的便利店买红酒。
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里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