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不紧不慢地往窗玻璃上贴,天边最后一抹橘红被揉碎在渐浓的夜色里。楼下的万家灯火像是被谁不小心打翻了的星星匣子,一盏盏、一簇簇次第亮起,沿着街道蜿蜒成流动的星河,连空气里都飘着饭菜香和隐约的电视声响,裹着夏末特有的温吞晚风,把寻常日子的烟火气撒得漫山遍野。
“来,亲爱的,快跟我瞧瞧咱们的‘秘密基地’!”陈彼得的声音里裹着藏不住的雀跃,像个攥着糖块的小孩,非要等对方凑近了才肯摊开手心。
丁菲菲被他拽着胳膊往前踉跄了两步,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混着晚风里的栀子花香,倒让她心里先漾起几分甜。她挑眉睨着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咱们的’?陈大设计师,这话可得说清楚——你这‘小窝’是打算搞合租,还是直接给我发钥匙了?
陈彼得只是嘿嘿笑,嘴角咧到耳根,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像两颗黑葡萄,神秘兮兮地朝她眨了眨眼,愣是半个字不肯多透。他攥着她的手穿过露台,木质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是在替他保守秘密。露台上的绿萝顺着栏杆爬得正欢,几片调皮的叶子扫过菲菲的发梢,惊得她缩了缩脖子。
就在这时,陈彼得突然抬手打了个响指——“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按下了什么魔法开关。
下一秒,菲菲只觉得眼前一亮。露台上藏在花丛里的地灯“唰”地睁开眼,暖黄色的光把叶片上的露珠照得像碎钻;缠绕在葡萄架上的彩灯突然迸发出五颜六色的光,红的、蓝的、粉的,像把彩虹剪成了细条,在夜色里明明灭灭;连角落里那盏蒙着灰尘的霓虹灯牌都突然亮了起来,闪着幽幽的绿光,把周围的空气染得既柔和又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
可更让她瞪圆了眼睛的是,原本摆满了盆栽和旧藤椅的露台角落,不知何时凭空立起了一座小屋。屋顶铺着亮闪闪的金属片,墙面上爬满了陈彼得亲手缠上去的彩灯,远远望去,倒真像童话故事里被星星包裹的海底寝宫,神秘得让人想伸手摸摸是不是幻觉。
(其实这小屋压根不是什么“凭空出现”的魔法造物——说白了就是个刷着绿漆的铁皮配电房,打陈彼得搬进这栋楼起它就杵在那儿了,只不过平时被藤蔓和杂物挡着,加上丁菲菲前几次来总被他用零食和笑话引开注意力,愣是没正眼瞧过这“潜伏”的小家伙。)
“我的天……”菲菲忍不住低呼一声,伸手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被晚风吹得产生幻觉。
陈彼得笑得更得意了,拉着她走到小屋门口,指着那块嵌在门上的屏幕:“来,刷个脸,给你录入 VIP权限。”他先把脸凑过去,屏幕“嘀”地响了一声,弹出个绿色的对勾。轮到菲菲时,她对着屏幕眨了眨眼,冰凉的金属门“咔哒”一声弹开,像在欢迎新主人。
“露台虽说理论上是公共的,”陈彼得边推门边解释,语气里带着点小市民的精明,“但你也瞧见了,除了阿妈每天上来晾个被子、给蔬菜花草浇浇水,连只野猫都懒得往上蹿,早成咱们家后花园了。但这小屋,可是我用焊枪和螺丝刀一点点抠出来的私人领地,绝对的‘非请勿入’。”
菲菲跟着他迈进门,一股混合着水草腥气和松木清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借着头顶那盏复古小吊灯的光打量四周,忍不住“哇”了一声——这小屋看着不起眼,里头竟别有洞天。
说是客厅,其实也就够摆下一张迷你茶几和一个能窝下两个人的沙发,茶几上还摆着个胖嘟嘟的玻璃鱼缸,几条红绿灯鱼在水草间追来追去,尾巴一甩就搅起一串涟漪。最绝的是,陈彼得居然在墙角隔出了个巴掌大的厨房,电磁炉、小冰箱、连调料瓶都摆得整整齐齐;旁边用磨砂玻璃隔开的空间里,甚至塞下了一个淋浴喷头和小小的洗漱台,镜子上还贴着几张搞笑的卡通贴纸。
“呵呵,陈大设计师,你这是把‘螺蛳壳里做道场’玩明白了啊!”菲菲由衷赞叹,伸手敲了敲厨房的隔板,“不愧是搞家装的,这空间利用率,简直了!”
陈彼得被夸得尾巴都快翘起来了,故意清了清嗓子,拖长了调子:“喝喝,这才哪儿到哪儿,重头戏在后面呢!”他一把推开客厅尽头那扇贴着“禁止偷看”贴纸的拉门,“当当当当——”
门后的空间竟然比客厅大了一倍,一张圆形的席梦思占了大半江山,蓝色的床单上印着星星月亮的图案,看着就软乎乎的。床的左边立着个顶天立地的壁柜,右边摆着张原木色的写字台,台灯是向日葵形状的,连椅子腿都被他缠上了彩灯,怎么看怎么透着股孩子气的得意。
“自从离婚后啊,我算彻底悟透了,”陈彼得往沙发上一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语气突然正经了些,“夫妻过日子,私密性比啥都重要。以后咱俩在这儿过小日子,阿妈带着闺女住楼下,各有各的空间,既能互相照应,又能少些磕磕绊绊——你也知道,老人嘛,总爱操心这操心那,远香近臭还是有道理的。”
他说起婚史时坦坦荡荡,眼里没有丝毫闪躲,这正是丁菲菲最欣赏他的地方。这年头,肯把过往摊开来说的男人,比熊猫还稀罕。
“对了,上次跟你说过,我老家是汶川那边的,”陈彼得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橘子剥着,“地震后族里好多人都搬到都江堰了,离得远了,来往也就淡了。”
“那现在跟亲戚们还常联系吗?”菲菲拿起一瓣橘子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
“嗨,也就逢年过节聚聚,”陈彼得撇撇嘴,把剥好的橘子瓣递到她手里,“还都是去我大哥家,他房子大,在都江堰买了套三居室。我这小屋,他们压根没来过,估计也看不上——毕竟在他们眼里,我这‘铁皮房’还不如老家的猪圈宽敞呢。”
菲菲被他逗笑了,刚咽下去的橘子差点呛着:“你可别这么说,我觉得这小屋比大别墅还温馨。”她顿了顿,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照你这么说,以后照顾阿姨,主要就得靠你了?”
“那可不,”陈彼得把橘子核吐进垃圾桶,语气理直气壮得像在说“太阳从东边升起”,“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嘛。我从小就是爸妈的心肝宝贝,好吃的好喝的都先紧着我,后来家里两套房子也都过户到我名下了。现在他们老了,我给他们养老送终,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他说得理所当然,菲菲却在心里“哦”了一声,心里那点模糊的念头突然清晰起来——敢情这小子跟自己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境遇。她也是家里的老幺,爸妈从小就把她宠得像公主,成都那两套房子加一个临街铺面,早就安安稳稳落了她的名字。家里就她和姐姐两个女儿,姐姐远嫁上海,平时连电话都难得打一个,照顾父母的担子,早晚也得全压在她肩上。
“你发什么呆呢?”陈彼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橘子的清香扑了她一脸。
菲菲回过神,笑着叹了口气:“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咱俩这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我跟你境遇差不多。”
陈彼得手里的橘子“啪嗒”掉回盘子里,他心里“咯噔”一下,后知后觉地拍了下大腿——对啊!他怎么把这茬忘了!菲菲家就她一个留在父母身边,虽说她爸妈有社保有退休金,看着不用太操心,可真到了老得走不动路的时候,还不是得靠她?两个人都背着照顾老人的担子,这往后的日子……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眉头都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你又在想什么?”菲菲看出他神色不对,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脸都快皱成包子了。”
“没……没什么!”陈彼得猛地回神,慌忙摆手,眼神有点飘忽,“就是突然想起,明天一大早得陪阿妈去市里的牙科医院看牙。她那几颗牙啊,坏得蹊跷,医生说要慢慢来,差不多五天就得去一次,来回跑着真是……搞死人了。”他故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想把话题岔开。
菲菲却没接他的茬,反而眼睛一亮:“这样啊,那明天我陪阿姨去呗!我明天正好没事,而且我向来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早起对我来说小意思。”她看了眼陈彼得眼下淡淡的青黑,补充道,“你下午晚上不都有球赛吗?正好在家好好补个觉,养足精神才能好好判球啊。”
陈彼得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烟花,黑黢黢的瞳孔里闪着光,他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欣喜:“你是说……你今晚就可以……”他没把话说完,但那眼神里的期待几乎要溢出来——毕竟两人都交往三个月了,今晚她肯主动提明天的安排,是不是意味着……
“嘭咚!”一声清脆的脑瓜崩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丁菲菲收回手,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想什么呢你?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她拿起沙发上的包,站起身,“我现在叫车回去,明天一早准时过来接阿姨,保证不耽误事。”
陈彼得摸着被敲的额头,看着她走到门口的背影,突然有点哭笑不得——得,白激动了。但看着菲菲转身时眼里的笑意,他又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那我送你下去!”他赶紧跟上去,伸手想帮她拎包。
“不用啦,”菲菲推开他的手,在门口回头朝他眨眨眼,“早点睡,别今晚琢磨着怎么判球,明天起不来床。”
门轻轻合上,把陈彼得的笑声关在了屋里。露台上的彩灯还在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那点没散去的傻乐,像个刚拿到糖,又盼着明天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