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洛港的时装周上,江韵砸钱让江雾冉压轴登场。一袭玫瑰红长裙惊艳全场,网络热度飙升,一些品牌闻到商机纷纷向她抛来橄榄枝。
于是在黏腻的七月末,江雾冉又回到了洛港南海岸的镜头前。
补光板将她环绕,阳光落在她挺直的脊背上,身上的白色抹胸是品牌方提供的,透明肩带绕过她羊脂玉般白皙的肩头,不算多的布料紧贴着肌肤。
“看镜头,手肘九十度,下巴微扬。”付嫣捧着摄相机调整参数,目光紧盯取景器,汗珠顺着眼角的细纹落下,“这鬼天气,抓紧拍完,拍完收工。”
付嫣是品牌方副策划,也是主摄影师。
江雾冉依言调整姿势,侧躺时肌肤贴上发烫的沙粒。“咔擦——”相机快门如浪涛推岸,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与远处海浪共振。
清晨坐了三小时飞机,一落地便开始拍摄工作,疲惫感顺着脊柱涌上来,她现在连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意。
“好,再来一张,这次蹲坐,背对镜头,侧脸面向我。”付嫣的高跟鞋陷进沙子里,手腕上的腕表被阳光映射得忽闪忽闪,刺得模特眼睛生疼。
江雾冉照做,抬手挡了挡付嫣腕表反射过来的光线。
“完美!”付嫣啧舌一声按下快门。像在收割金钱,一下又一下。
原本挡光的动作,在镜头里成了最生动的瞬间。
白色纱裙自然摊开,细密的汗珠顺着江雾冉的肌肤滑落,在她胸口处汇成晶莹的细流。
“再来一张!微微仰头就好。”
付嫣倒是一点也不吝啬对江雾冉的夸赞,“我就喜欢拍你这种模特!镜头感绝了!”
……
拍摄临近尾声,团队忙着打包设备,付嫣把相机扔给助理:“你们先走。”
“付姐觉得今天的片子能过?”江雾冉问。
“何止能过,下个季刊我还找你,你只做平面模特真的太屈才了!”付嫣上下扫了她一样,话里带钩子,等着她上钩,“以你的硬件条件,完全可以往大荧幕发展,做演员也绝对吃香嘞。”
什么硬件条件,一张艳而不俗的脸。
江雾冉听出那试探,淡笑着摇头:“姐,你过誉了。”
“我认识些导演,有个导演新筹备的文艺片女主角那位置还空着,要不要我帮你搭个线,给你争取个试镜机会?”付嫣跟这个导演并不熟络,此刻却刻意模糊了关系概念,就是为了让对方应下。
哪知江雾冉自嘲似的轻笑一声:“演技这方面我可不相信我自己。”
付嫣逼近半步,“演技嘛,慢慢磨,演员这行可比你窝在平面模特圈来钱快多了。”付嫣脸上的笑都快有些狰狞了,“小冉,机会错过可就没了。”
江雾冉垂着眸,脑子飞转想着转移话题。
“姐,我刚给您家牌子拍了代言,这就开始劝我转行,不怕品牌方觉得您过河拆桥?”
“拆什么桥,我就是品牌方,转行了我照样找你代言,就你这条件干演员不照样顺风顺水?”
“没这打算。”
“真不考虑?”
“不考虑。”江雾冉语气蒙上了丝丝不耐,“姐,我的人生规划里没有做演员这个选项,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付嫣精心维持的笑脸僵了僵,随即切换成长辈的语重心长:“你能有这觉悟是好事,但年轻人总该试试突破舒适圈。”
“如果突破舒适圈是让我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我宁愿保持现状。”江雾冉扬起脸眺望海面,侧对着付嫣。
见眼前的女孩此刻像块捂不热的冰,这一点,很像年轻的自己。
沉默半晌,她还是道出了真相:“其实是你妈妈的主意,她让我给你介绍资源,你要是真不愿意,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她倒连问我都懒得问了。”江雾冉早就猜到这事跟江韵脱不了干系,她太熟悉江韵的作风了——那些被包装成“为你好”的安排,永远带着精准的控制欲,压得人喘不过气。
“唉,在洛港这边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你妈妈既然把你托给我了,我总得照顾好你。”付嫣自顾自说。
“嗯。”江雾冉应下,心里却还是因为江韵想让自己当演员这件事被搅得乱乱的,像掉落的线球,怎么也理不清。
海风刮过头顶的棕榈树,发出无节奏的刮擦声。
“你今晚有什么安排吗?”付嫣换了个话题。
“回酒店睡觉。”
“明晚有个宴会,我想带你一起去,你有空吗?”
略作思索后,她爽快答应了,“有空。”照自己如今这般事业刚有起色,的确需要更多人脉维持。
江雾冉私下调查过付嫣,发现这个年龄刚过三十的女人远不止摄影师这一个身份,她不仅在多个时尚品牌持有股份——江雾冉现在身上穿的品牌就是其列之一,更关键的是,她还是珠宝商大亨时家老爷子时裕渊认的干女儿。
就在这时付嫣手机响了,铃声是段舒缓的钢琴曲。付嫣这人,给人的第一感觉是个温柔随和的人,相处一段时间,就会发觉她是个精明通透的人。
“就这样定了,你今天就好好休息,明天到点了我再联系你。”说罢,她接起电话,踩着细沙往离开海滩的方向走去。
付嫣走后,江雾冉靠着海边护栏望向大海发呆。“闯劲……”她明白,母亲江韵给她规划的人生远比脚底的沙粒硌人得多。
远处海浪疯狂搡着岸边的沙粒,每一次的冲刷,都恰似这座城市被欲望与利益裹挟的规则,无声而有力地运转着。在这都市洪流里,前方的路是漩涡还是泥泞,她看不看得清,区别都不大。
但她不会认栽。即便是沙粒,也要在被碾压时保留自己的棱角,何况她从不认为自己是沙粒。
初二那年,江韵停掉了她的钢琴班,将其换成模特班,理由是“你是我生的,我想要你成什么样,你就该什么样。”她并不反感模特班,但是她讨厌江韵毫无征兆地中止掉她喜欢的事情。
于是,她偷了江韵的钱,自己把钢琴班续上了。此后的每个周末,她都在模特班和钢琴班之间狂奔。练习台步时脊柱的酸痛感尚未消退,指尖已在琴键上奏起乐来。
她做事会想后果,但是不在乎。迟早会被发现又怎样?她哪天不是过着“踩在刀尖上”的日子?
江韵有躁郁症,在江雾冉小的时候,两口子一吵架,郑言东摔门离去,江韵便会毫无由来地折磨她泄愤,莫名其妙的惩罚早就成了家常便饭。要说恨,江雾冉其实更恨她爸,虽然郑言东从来没打骂过她,因为他根本不管她死活。
他嗜赌,催赌债的人三番五次找到家里来,为此,她从来不敢一个人在家。原生家庭这滩烂泥,一大半是她爸搅的。
某天,郑言东打牌输了五千块钱,死皮赖脸找江韵要钱,两人大吵一架,家里的锅碗瓢盆摔了个精光,江韵怀疑郑言东拿她身份证开信用卡了,对账才发现钱不对劲——除了自己那赌鬼老公赌输的一部分,还有笔现金对不上数。
于是第二天,疑心骤起的江韵悄悄跟踪女儿,跟到钢琴班,在江雾冉练琴时揪住她的马尾,从钢琴凳上拽下来,当着众人的面毒打一顿,然后拖回家,把她留了七年的长发剃到能看见头皮。
江雾冉咬着牙,一滴泪没掉,她太清楚了,忤逆江韵必定要付出代价。这次的代价是她留了个七年的长发,上次是什么?不记得了,下次又会是什么?她甚至有几分期待。
“贱东西!学你老子偷我钱是吧,真是父女俩一个贱样!”江韵的指甲几乎戳到她眼球,唾沫星子喷在脸上。
江雾冉吐掉扎进嘴里的碎发,仰脸回怼:“你不也贱?和赌鬼生贱种——”
啪——
刻薄的话没说完,一记耳光就打得她耳边一阵嗡嗡响,耳鸣声里甚至混着郑言东的笑声:“哈哈,嘴毒,该打!”
他在笑自己女儿被剃了头?还是自己老婆发了疯?
江雾冉摇晃着站稳,她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她也疯了——猛地夺过江韵手里的推刀,使出浑身力气朝笑声的方向砸去,金属砸中颅骨的闷响过后,男人捂着汩汩冒血的额头轰然倒地。
江雾冉趁乱往外跑,狂奔到学校后街的网吧住了一夜。
隔天,她顶着青白色的头皮照常进学校上课了。班主任发现她被虐待后报了警,然后江韵就被抓进了局子,与此同时,郑言东正躺在医院,脑袋缝了七针。
当天下午,她还是去了江韵给她报的模特班,模特班的T台上,她昂起那被剃得坑洼的寸头,当聚光灯扫过她饱满的头颅时,她声音清亮:“我能驾驭任何造型!”她知道自己就算是剃了光头,也是整个模特班最漂亮的,别的父母没给她,唯独给了她一副好皮囊。
头皮上被推刀碾压的疼痛,是长出棱角的前兆。待头发长成刺猬般的寸头时,她便揣着帮同学写作业赚的钱冲进理发店,染了江韵最讨厌的艳红色。
她对着镜子勾起唇,那颜色顶在头上,亮得灼人,终于把江韵编织的控制网灼出了一个窟窿。
“冉冉!你妈电话!”秦以珊的声音突兀响起。
江雾冉回过神,走过去接电话。
她接过寄放在秦以珊那里的手机,按下接听键。
“行李你爸帮你航空托运过去了,放在我给你安排的住所。”江韵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难得的温和。
“你是不是把我上学这件事也安排好了。”江雾冉猜的。
“都安排好了,就在洛港上嘛,以后你工作和上学都方便。”江韵理所当然道,“还有,付嫣跟你提了让你去拍文艺片没?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我拒了。”
“你说什么?”听筒里的声音骤然拔高,“你拒了?”
“嗯,不想拍。”
“江雾冉!你面子可真大啊!说拒绝就拒绝?我费了多少心思才给你找了个磨练的机会。”江韵的说教模式又触发了,“信不信我现在过去揪死你!”
“我还怕你弄不死我呢,把我一个人扔到这么个陌生的鬼地方,你考虑过我吗?”说着说着,眼眶就热了,“真当我是能自己生根的野草?”
说不清是怨还是依赖,怎么说,江韵也是一手把她拉扯大的人,她没办法恨得彻底。
“我早就不想管你了,我可没把你当女儿。”
她抹了一把眼尾的湿,“既然你没把我当女儿,那往后我的事你都别插手了。”
“行了!你还跟我呛上了!”对面信号卡顿近两秒,“我和你爸在印尼度假,国际长途很贵。”
印尼?国际长途?
“……”
难怪刚开头语气难得的温和,以为是记得吃药了,原来是出国度假了。江雾冉冷笑一声,原来自己在江韵心中的地位,还没度假重要。
这时,秦以珊打的出租车到了,司机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开窗问道:“去哪?”
“泰逸酒店。”江雾冉嗓子还有些发哑。
坐上离开海滩的车,回到酒店,江雾冉将拍摄时的服饰换下,卸了妆,冲了个热水澡,点上香薰,裹着浴袍昏昏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是海浪永不停歇的呼啸,还有江韵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在晃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