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山风裹着暖意,穿过林隙。
上官木琪牵马立于木屋前,准备告辞。
吕天眾携全家送至门口,脸上是真挚的感激,也压着一丝难言的复杂:“木琪贤侄,此番恩情……我吕天眾,又欠你们上官家了。”声音低沉,带着江湖人特有的重诺分量。
木琪温润一笑,拱手道:“吕伯伯言重了。家父与您的交情,岂是一枚丹药能衡量的?伯母康复,便是天大的幸事。小侄告辞,吕伯伯保重。大家保重。”
众人无声点头,目光相送,一切尽在不言中。
吕天眾重重颔首,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嗯。路上小心。”
“驾!”
白马长嘶,载着那青衫磊落的青年,踏上山径,很快隐入苍翠林海。
木屋前,吕天眾伫立良久。山风吹乱他额前碎发,他缓缓转身,目光投向屋内——妻子正温柔抚摸着儿女的发顶,吕天明依偎在母亲身侧,吕文倩低声细语。角落里,沉默的阿軍,依旧像一道无法融入的阴影。那根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魔神柱】,如同他沉默的延伸,静静杵在墙角阴影深处。
不过二日,古元城的风言风语终究如同无孔不入的针,刺穿了山居刻意维持的平静。关于巫妖全族被血腥屠戮,金刚国悬赏的通缉重犯吕天霸……
赵汐最终还是听到了。
她没有质问,没有指责。她只是缓缓放下未完成的针线,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影。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一股混杂着失望、恐惧与无尽担忧的无力感,如同寒冬冰水浸没四肢百骸。她只愿……天霸能平安归来,只盼……这令人胆寒的屠戮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踏错……
院中的吕天眾感受到妻子那沉默的注视,那压抑的、复杂的目光比任何锋利的言语更让他坐立难安。他猛地抬头,迎着赵汐那双交织着痛楚与期冀的眸子,喉结滚动,声音如同从胸腔里挤压出的沉雷,带着刻意的、不容置疑的凶狠力道:
“等他回来!”
四个字掷地有声,打破凝固。
他大踏步走到廊下,高大的身影在赵汐面前投下沉重的阴影,一双虎目逼视着她,仿佛要以此定住心神:“你放心!这孽子!老子一定打断他的腿!吊起来用家法抽烂他的皮!抽到他认错!抽到他这辈子都记住这个教训!再不让他出去祸害人!”狠厉的话语里,掩盖不住那份源自血脉深处的懊恼、无力与一丝隐藏得极深的、对长子安危的惶然。
赵汐仰望着丈夫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膛,看着他眼中极力掩饰的痛苦与承诺。最终只是沉默地、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次日,残阳的余晖将古元城青灰的城墙涂抹上一层近乎悲壮的赤金。
刚经历过大悲与狂喜的吕家众人,此刻笼罩在另一种沉重的沉寂中,缓缓穿行在喧嚣渐起的街巷。
赵汐紧紧握着阿軍的手腕。那宽厚粗糙、布满习武痕迹的手掌,在她冰凉柔弱的指间传递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这份源于血脉深处的亲近,如同不灭的灯火灼烧着她的灵魂。
“夫君,”她忽地停下脚步,仰头看向身侧雄狮般沉默的丈夫,柔美的眼眸里含着水光与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知道我的灵觉……从小到大,只要亲人在侧,心中总有莫名触动。当初阿軍被人掳走那晚……”她声音哽咽,喉头像被堵住,“我心如刀绞......现在看着他......”她目光流转,落在阿軍线条冷硬却莫名让她揪心的侧脸上,“这股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带着孤注一掷的希冀,“城中有圣水池!”
吕天众魁伟的身躯猛地一震!浓眉紧拧如铁。圣水池?滴血认亲?让一个他亲手废掉修为、视若仇雠的人去验证是否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子?荒谬!对天霸所作所为无处发泄的狂怒,以及内心深处对被命运嘲弄的恐惧,瞬间化作一声压抑的低吼:“原来你非要带我们几个进城是为这事?我知道你思子心切!二十年了!可你也不能……病急乱投医!这小子……”
“夫君!”赵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瞬间压住咆哮。她身影挺得笔直,泪水在眼眶里倔强打转,声音清晰异常:“我没有病急乱投医!圣水池就在眼前!若他是我儿,纵是千刀万剐之罪,为人父母也要认下!若他不是……我也求个心安!”她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眼神冷漠深邃的阿軍,“孩子,你……你若是当年那被夺走的軍儿……娘的軍儿……你……可愿滴一滴血?”
阿軍沉默着。眼前女人的泪眼和那份几乎要将他灵魂吸走的恳切,像无形的牢笼。他不在乎什么父母,他的人生早已被魔功、复仇和对吕文倩的痴念填满。然而此刻,看着那双饱含期冀与痛苦的眼睛,看着她身后吕天众眼中那即将爆发的风暴,他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无所谓,一滴血而已。
吕天众的脸颊肌肉剧烈抽搐,看着妻子近乎燃烧的眼神,所有暴怒最终化作一声从牙缝里挤出的“哼!”。他率先朝圣水池方向迈步,背影僵硬如山岩,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行人纷纷避让。吕文倩担忧地看了看母亲,又望向阿軍复杂的脸色,默默跟上。吕天明默默搀扶着母亲。
圣水池畔。古朴的石刻牌坊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阴影,清冽的池水平静无波,倒映着聚拢过来的几张心思各异的脸孔。
赵汐拉着阿軍走到池边,颤抖着取出发间银簪。阿軍面无表情,伸出食指。银簪在他指尖极其轻微地一刺,一滴饱满的、色泽暗沉的血珠迅速渗出、凝聚。在无数道屏息的注视下,血珠脱离指尖,“咚”一声轻响,坠入清澈池水,如同一粒沉入幽谷的石子,缓缓下沉。
紧接着,赵汐刺破自己的手指,一滴同样鲜红,却似乎带着温润光泽的血珠紧跟着坠落,径直追向阿軍的血滴。
人群鸦雀无声,连风都仿佛凝固。
两滴血珠在水中各自沉浮,一点点拉近距离……
靠近……
触碰!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可闻的奇异共鸣声,如同沉睡的弦被拨动,骤然自池底深处传来!两滴本应泾渭分明的血珠,在接触的刹那,竟如同拥有生命般瞬间相互吸引、缠绕、最终毫无滞涩地完全融为一体!化作一滴更饱满、色泽更深邃的血珠!它在水中微微一颤,仿佛完成了某种古老的契约,随后缓缓沉向池底那神秘的光晕流转处!
“融了!!!融了!!!!”吕文倩第一个尖叫起来,泪水瞬间奔涌!她冲上前死死抱住母亲的手臂,又哭又笑,“娘!他是!他真的是!是三哥!!!”
赵汐身体剧烈一晃,巨大的狂喜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死死捂住嘴,发出呜呜的哽咽,泪水决堤般涌出,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向阿軍的脸颊,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魇。“我的軍儿……娘的軍儿啊……”声音破碎不成调。
吕天众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他魁梧的身躯猛地前倾,如同要扑进池中!死死盯着那滴已融入池底光晕、只剩下浅浅残影的血珠!脸上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如同山崩般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不可能!!!”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终于冲破喉咙!如同受伤巨兽的哀嚎!“这破池子肯定坏了!!”
他目眦欲裂,猛地转身!凶戾的目光扫视围观路人!众人吓得纷纷后退!下一个瞬间,他已像一道黑色的暴风般刮向离他最近的一个看热闹的中年汉子!
“啊——!!”那汉子只觉脖颈一紧,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将他拎了起来,双脚离地!
“盟主饶命!盟主饶命!”汉子吓得魂飞魄散。
“住手!爹!!”吕文倩、吕天明同时骇然惊叫!
吕天众却充耳不闻!他粗粝的手指狠狠掐住那汉子的食指,指甲深陷肉里!不顾惨叫挣扎,猛地一用力!
“噗嗤!”
一滴鲜红的血珠被硬生生挤了出来!他粗暴地拖着魂飞魄散的汉子,将其带至池边,将他的血滴狠狠甩入池中!
紧接着,他又一把拉过身边如同石化般的阿軍!不顾后者因剧痛而蹙起的眉峰,用同样的方式划破他的指尖!又一滴带着阿軍气息的鲜血落入池水!
两滴崭新的血珠,一前一后落入圣池。
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沉落……
靠近……
毫无反应!如同滴入海水中的两粒油珠,仅仅是被水流卷动着,彼此间划过一道冷漠的平行线,最终各自沉向未知的池底角落,再无半分牵引融合的迹象!
“……”死一般的沉寂。
“爹……”吕文倩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哀求。
吕天众掐着路人脖子的手,松开了。汉子瘫软在地,大口喘息。
吕天众没有再看他。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死死锁定在阿軍身上。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惊涛骇浪般的狂喜、熔岩般滚烫的愧疚、还有那无法磨灭的、命运弄人的巨大荒谬感!他魁伟的身躯竟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爆发出震彻整个圣水池广场的、带着几分癫狂意味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笑声如滚滚雷霆,惊飞了满树的雀鸟,“好!好啊!!!”他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山崩海啸般的力量,重重拍在阿軍那因紧绷而显得异常单薄的肩膀上!
“軍儿!!我的軍儿!!!”吕天众的声音在狂笑中劈了叉,嘶哑却蕴含着火山喷薄般的情感,“是爹瞎了眼!爹对不起你!!”他用力摇晃着阿軍的肩膀,仿佛要将这迟来的悔恨和沉甸甸的父爱一并摇进儿子的骨髓里,“不怕!爹教你!想学哪个都行!你有老底子,上手快得很!爹……爹……”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阿軍如同一个被钉住的木偶。肩膀上传来的巨大力量无法撼动他分毫。父亲狂热的忏悔和许诺像隔世的噪音。他的世界在他自己的鲜血与赵汐的鲜血完美交融的那一刻,就已轰然倒塌、凝固成冰。那双总是燃烧着固执火焰的眼眸,此刻彻底熄灭,只剩下空洞冰冷的绝望。三哥?亲哥哥?这突如其来的身份,如同万钧的符咒,将他对吕文倩炽热滚烫、不容于世的爱恋瞬间冰封,碾成齑粉!比魔天柱被抛弃时的哀鸣更彻底的死寂,笼罩了他的灵魂。
吕天众见他毫无反应,像个失去感知的木人,兴奋和愧疚中掺入了一丝焦虑:“軍儿?軍儿?跟爹说话!”
赵汐也察觉到了儿子的异常,急忙上前,泪眼婆娑:“軍儿,娘……娘太高兴了……你……你别吓娘……”
巨大的荒诞感和冰冷的枷锁感勒住了阿軍的咽喉。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死寂里,一只温软的手臂,带着劫后余生的温暖和纯粹的喜悦,轻轻地、不容置疑地挽住了他冰冷僵硬的胳膊。
“三哥,”吕文倩仰起沾满泪珠却笑靥如花的小脸,声音清脆得像破开寒冰的春泉,“我们回家吧。”
“回家”两个字,像投入绝对零度的深潭的两颗石子,在那冰封死寂的心湖最深处,激起了微弱到几乎可忽略的涟漪。阿軍极其缓慢、僵硬地低下头,看着吕文倩那自然挽住自己胳膊的手。那曾经让他甘愿舍弃一切触碰,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贴在了灵魂深处。
“……嗯。”一个几乎被冻结在喉咙深处的、微弱而干涩的音节,终于被他艰难地挤压出来,破碎得不成调。
吕天众见状,心头巨石轰然落地,豪迈的笑声再次炸响:“好!回家!回家!哈哈哈哈!”他一臂揽过同样泪流满面的赵汐,另一臂又想拍向阿軍,却在触及儿子那冰封的脸庞时,手势僵在空中,最终只用力一挥,“走!回家!”
赵汐喜极而泣,一手被丈夫紧握,另一手急切地抓住了阿軍冰凉僵硬的手腕。吕文倩亲昵地挽着“三哥”的臂弯。吕天明站在母亲另一边,看着这猝然降临的“团圆”,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五个人,在古元城华灯初上的街头,朝着城外山居的方向走去。暖橙色的灯火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