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天眾低沉沙哑的叙述,如同穿越了十五载风霜的尘埃,缓缓落定在“深秋”二字上。雅间内陷入一片长久的寂静,唯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长街隐约传来的、被隔绝的喧嚣。昏黄的光线在他饱经沧桑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曾令江湖胆寒的虎目,此刻蕴藏着化不开的沉重与痛楚。
阿倩依偎在父亲身侧,小手紧紧攥着他粗糙的衣角,仿佛想将自己的温暖传递过去。
天霸坐得笔直,紧抿着唇,眼中翻涌着对过往苦难的愤怒、对未曾谋面母亲弟弟的渴望,以及对父亲那份沉重责任的复杂理解。
天明则垂眸沉思,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动,似乎在梳理着父亲话语中庞大的信息量。
沉重的气氛被这个话题压得更深。几人不再言语,默默饮尽杯中微凉的茶,起身离开了茶肆。
在吕天眾的带领下,他们穿过繁华却暗流涌动的赋才城主街,拐入一条相对清幽的巷弄。巷子尽头,一座府邸映入眼帘。
上官府邸,与想象中天从王心腹重臣的居所截然不同。没有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没有狰狞的石狮镇守,更没有络绎不绝的访客车马。它占地极广,院墙高耸,由巨大的、未经雕琢的青灰色巨石垒砌而成,古朴、厚重、沉稳,透着一股历经风雨而不倒的沧桑气度,如同一位隐于市井的渊博长者。紧闭的乌木大门上,仅悬挂着一块朴素的匾额,上书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上官”。
门房显然认得吕天眾,见他到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恭敬,并未通传,便无声地打开了沉重的侧门。五人步入府中,眼前豁然开朗。庭院深深,布局开阔疏朗,不见繁复的假山亭台,唯有数人合抱的参天古木郁郁葱葱,投下大片清凉的绿荫。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干净整洁,通向深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草木清气,令人心神宁静。
在仆从的引领下,他们来到正厅。厅堂轩敞,陈设同样简朴大气。紫檀木的桌椅泛着温润的光泽,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古画,博古架上陈列着一些古籍和造型古朴的器物,处处透着书香世家的底蕴与内敛的贵气。
此刻,厅内并非只有主人。主位之上,端坐着那位身着青金衮龙袍、不怒自威的天从王。他正与下首一位身着素雅锦袍、面容清癯却难掩病容的中年男子低声交谈。那男子,正是上官木凌。他比十二年前更加消瘦,脸色苍白中透着不健康的青灰,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温润睿智,只是深处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看到吕天眾一行进来,两人的交谈戛然而止。
上官木琪立刻上前一步,对着天从王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参见吾王。”
天从王的目光扫过吕天眾和他身后的三个孩子,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颔首:“既是故友来访,你们好好叙旧。孤改日再与木凌详谈。”他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说罢便起身。侍立在他身后,如同两尊铁塔般的龙骧将军与虎卫将军立刻跟上。
经过吕天眾身边时,虎卫将军霍资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那双铜铃般的虎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钉在站在吕天眾身后的天霸脸上!鼻翼翕张,竟真的从鼻孔中喷出两股灼热的白气,如同愤怒的公牛!那眼神里充满了憋屈、恼怒,还有一丝被当众“羞辱”后难以释怀的耿耿于怀!显然,赋才城擂台上那顿“沙包拳”和被当众拒绝认爹的“奇耻大辱”,依旧让他如鲠在喉。若非此地是上官府,若非天从王就在身侧,他恐怕早已按捺不住。
天霸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甚至挑衅般地扬了扬下巴。他敏锐地捕捉到虎卫身上散发出的、如同洪荒巨兽般的恐怖气息,那是一种远超他目前境界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下意识地看向天明,用眼神询问。
天明凑近天霸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凝重:“大哥,别冲动。龙骧虎卫…修为深不可测,恐怕…与爹一样,皆是半神之境!”他曾在赋才城近距离感受过虎卫那“金刚锢神”领域的恐怖。
“半神?!”天霸心中剧震,瞳孔猛地一缩!他虽然猜到虎卫很强,却没想到竟强至如斯!能与父亲比肩?这认知让他心头一凛,但少年人的倔强让他不肯在气势上认输,依旧梗着脖子。
霍资见天霸还敢瞪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冷哼,这才随着天从王大步流星地离去,沉重的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待天从王一行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厅内的气氛才为之一松。
“天霸,你小子胆子是越来越肥了,连虎卫都敢招惹?”上官木凌看着天霸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忍不住摇头失笑,语气中带着长辈的调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那暴脾气,可是连天从王都时常头疼。”
吕天眾瞪了天霸一眼:“还不快过来见过你上官叔叔!”
天霸、天明、阿倩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上官叔叔!”
上官木凌看着眼前三个气质迥异却都灵秀不凡的孩子,眼中满是欣慰,尤其是看到天明,更是赞许地点点头:“好,好孩子,都长大了。”他转向侍立一旁的木琪,温声道:“木琪,你天明贤弟天资聪颖,自学成才,修为心性皆是不凡。你虽出身世家,资源优渥,亦当勤勉不辍,努力追赶才是。”他深知自己儿子根基扎实,但天明在逆境中成长所磨砺出的坚韧与悟性,尤为难得。
天明连忙谦逊道:“上官叔叔过誉了。木琪兄家学渊源,根基深厚,修为更是与我不相伯仲,更有叔叔这般名师指点,前途不可限量。该是小子向木琪兄多多请教才是。”
上官木凌闻言,眼中笑意更深,却故意瞥了一眼旁边的吕天眾,打趣道:“名师?呵呵,你爹当年可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莽夫,你能有今日成就,全靠自身聪慧与毅力,这点可比你爹强多了!”
“咳咳咳!”吕天眾老脸一红,被老友揭了老底,顿时剧烈咳嗽起来,连忙用眼神示意上官木凌给自己留点面子。这窘迫的模样,倒是冲淡了几分厅内因回忆而带来的沉重。
时近正午,上官木凌早已吩咐备下丰盛却不奢华的宴席。菜肴精致,多是些滋补养身的药膳,显然是为他自己的身体和待客精心准备的。席间,众人叙说着别后见闻,气氛渐渐融洽。然而,这份温馨之下,却涌动着即将分离的暗流。
宴毕,吕天眾看着身边三个孩子,眼中充满了不舍与决断。他伸出宽厚的大手,分别抚摸着天明和阿倩的头顶,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沉重:
“天明,阿倩…爹…要去一趟魔域。”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你们…就留在上官叔叔这里,要听话,好好修炼,好好照顾自己。爹…去把你们娘亲,还有天将、天軍…找回来。”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却掷地有声。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天明猛地低下头,双手在桌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他太清楚魔域“死魂谷”是何等凶险绝地!父亲此去,九死一生!理智告诉他应该劝阻,但看着父亲眼中那沉淀了十二年、刻骨铭心的痛楚与决绝,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这是父亲的心魔,也是他必须完成的救赎。
阿倩的反应则直接而剧烈。她小脸瞬间煞白,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如同断线的珍珠。童年的阴影——失去老伯后的颠沛流离、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的恐惧——在这一刻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无依无靠的小乞儿。她死死抓住父亲的衣袖,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汹涌而出,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悲伤而剧烈颤抖。
“爹…不要去…不要丢下阿倩…”这无声的哀求,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碎。
而天霸的反应则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他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和愤怒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沸腾燃烧!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椅子被带倒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幼虎,猛地看向上官木琪,声音嘶哑地吼道:
“木琪!带我去找虎卫!现在!立刻!”
上官木琪被天霸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伸手按住天霸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温言劝道:“天霸!冷静!先坐下!有什么事慢慢说!”
“冷静?我怎么冷静!”天霸猛地甩开木琪的手,力道之大让木琪都踉跄了一下,他双目赤红,指着门外,声音因愤怒和一种扭曲的冲动而嘶哑变形:“好!你不带我去是吧?那我自己去!老子这就去认他当爹!我看他能奈我何!”吼完,他转身就要往外冲,完全不顾及场合和后果,仿佛要用这个最极端、最能刺痛父亲的方式,来宣泄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愤和此刻被“抛弃”的绝望。
“你敢!”吕天眾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猛地站起,周身煞气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厅内的温度骤降!他怒目圆睁,死死盯着天霸的背影,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就在这剑拔弩张、父子冲突一触即发的瞬间!
“不要——!!!”
一声凄厉到撕裂灵魂的尖叫猛地从阿倩口中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绝望和哀求,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紧接着,她双眼翻白,身体一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手中的茶杯“啪嚓”一声摔在地上,粉碎!
“阿倩!”
“妹妹!”
吕天眾和天霸的怒火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浇灭!两人脸色剧变,哪里还顾得上争吵,同时扑向瘫软倒下的阿倩!
吕天眾一把将女儿抱入怀中,触手冰凉,小脸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天霸半跪在旁边,手足无措,满脸的愤怒化作了惊恐和自责。
“快!让我看看!”天明反应最快,立刻上前,手指精准地搭在阿倩纤细的手腕上,凝神诊脉。他的眉头紧锁,指尖能感受到妹妹脉搏的紊乱和虚弱,但更深处,是那股因极度恐惧和情绪剧烈波动引发的暂时性昏厥,性命并无大碍。
吕天眾和天霸紧张地盯着天明,眼神充满了询问和恐惧。
上官木凌也快步走了过来,他经验老道,只看了一眼阿倩的脸色和呼吸,心中便已了然。他轻轻按住想要说话的吕天眾,又对同样焦急的上官木琪微微摇头,示意他们不要打扰天明,也暂时不要多言。此刻,让这对父子在担忧中冷静下来,或许比任何言语都有效。
“木凌!快看看我女儿!”吕天眾见天明迟迟不语,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上官木凌看着老友失魂落魄的样子,无奈地深深叹了口气:“天眾,稍安勿躁。阿倩这是急火攻心,惊惧过度引发的厥症,并无性命之忧。”他目光扫过脸色同样苍白的吕天眾和天霸,语重心长,“只是…你们父子二人若再这般争执下去,吼声震天,她即便醒来,再受刺激,怕是真的要出大事了。”
听到阿倩确实没有生命危险,吕天眾和天霸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但看着怀中昏迷不醒、小脸惨白的女儿/妹妹,巨大的后怕和自责如同巨石压在心头。
天明感受到父亲和大哥投来的目光,知道他们心急如焚。他指尖依旧搭在阿倩腕上,并未移开,反而微微加重了一丝力道,仿佛在传递某种信息。他抬起眼,看向父亲,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爹,魔域死魂谷,凶名赫赫,万魔盘踞,九死一生。天明知道您修为通天,但孤身犯险,实非明智之举。儿子不愿您去,阿倩更承受不起再次失去父亲的打击。”他顿了顿,目光坚定,“等我和大哥再强一些,强到足以成为您的臂助,我们父子三人,一同杀入魔域,救回娘亲和兄长!那时,方有万全把握!”
看着怀中昏迷的女儿,看着眼前沉稳却目光灼灼的儿子,再看看旁边脸上犹带惊惶却已冷静下来的天霸,吕天眾心中那不顾一切、立刻奔赴魔域的冲动火焰,终于被亲情的冷水一点点浇熄。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眼中翻腾的煞气渐渐平息,化作一片深沉的疲惫与无奈。他重重地坐回椅子上,将阿倩更紧地搂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一场险些爆发的家庭风暴,在阿倩的晕厥和天明的恳求下,暂时平息。吕天眾与上官木凌又叙了许久旧事,谈及过往,谈及子女,谈及各自的隐忧。直至日影西斜,吕天眾才带着情绪渐稳的三个孩子,辞别上官府,踏上了返回古元城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