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光流被欺负(上)
风在顾家的破茅草屋周围打着旋,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如同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在呜咽。屋内,顾大爹佝偻着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布满老茧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仅剩的几个铜板,那点微薄的金属凉意,却无法渗入他枯涸的心里。米缸见了底,像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嘲笑着他的无能。他抬眼,望向屋角。
儿子顾光流正坐在角落的草堆上,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根枯黄的草绳。他二十来岁的躯壳里,装着颗七八岁孩童的心智。他嘴里念念有词,手指笨拙地扭动着绳子,试图打出个结来,试了几次,绳结却总从他指缝里溜走,引得他有些着急,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草绳是他唯一不嫌弃的玩具,因为爹说过,绳子能套住吃的。
“光流,”顾大爹的声音干涩,像钝刀刮过树皮,“上山……瞅瞅那些坑,看看有没掉进去的笨东西。”
光流猛地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蒙上一层惯常的茫然:“坑……坑里有笨东西?”他丢开草绳,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懵懂的笑,“笨东西……给爹吃!”
顾大爹心里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摆摆手,不忍再看儿子那全然不知世事艰难的天真:“去吧去吧,小心些,别自己掉坑里了。”
光流嘿嘿笑着,也不顾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褂子,像头撒欢的小牛犊,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冲进了山风里。顾大爹望着儿子消失在崎岖山道上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山上的几十个陷阱,是他熬了几个通宵,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挖成的。他拖着这把老骨头,带着光流,在林子深处、野兽出没的路径上,刨开冻硬的土,布下简陋的绳套和深坑。挖坑时,光流只会在一旁傻笑,或者笨拙地学着他的样子,把泥土刨得到处都是。指望这些陷阱?顾大爹苦笑着摇摇头,不过是穷途末路时,抓在手里的一根虚无稻草罢了。
日头一点点爬高,又渐渐向西偏斜。顾大爹坐在门槛上,浑浊的眼睛望着那条蜿蜒上山的小路,心里那点本就渺茫的希望,如同风里的残烛,一点点微弱下去。就在他几乎认定又是一场空等,准备起身去寻摸些苦涩的野菜根时,山道那边,猛地传来一阵异常尖锐、凄厉的嘶鸣!
那声音穿透呼啸的山风,带着一种濒死的挣扎和惊惶,绝非寻常鸟兽。顾大爹浑身一震,霍然站起,心脏在干瘪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他伸长脖子,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山道拐弯处,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了。是光流!他正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拖拽着什么。那东西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剧烈地挣扎、扭动,每一次反抗都让光流踉跄一下。一抹刺目的银白在光流身后跳动,在午后灰蒙蒙的光线下,竟流溢着一种奇异的光泽,仿佛掬了一捧流动的月光!伴随着那抹银白的每一次剧烈挣动,那凄厉绝望的嘶鸣就再次划破山林的寂静。
是狐!一只白狐!
白狐被他粗暴的拖拽激得更加疯狂,利爪在山石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雪白的皮毛沾满了尘土和挣扎留下的血痕。它徒劳地扭过头,那双狭长美丽的眼睛里,竟清晰地映出顾大爹狂喜的脸,瞳孔深处,一丝微弱却异常灵动的幽光一闪而逝,带着深沉的哀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光流更加卖力地拖着那只不断嘶鸣的银狐,向着家的方向,向着山丫口奋力前进。白狐的哀鸣在山谷间回荡,如同一支不祥的序曲。
刚挣扎着翻过那道陡峭的山丫口,光流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白狐似乎也耗尽了力气,挣扎微弱了许多,只剩下喉咙里断续的呜咽。光流刚想歇口气,几道魁梧的黑影,如同山魈般突兀地挡在了狭窄的山道前方,彻底堵住了下山的去路。
为首一人,身高体壮,满脸横肉如同刀劈斧凿,敞开的衣襟下露出浓密的胸毛和鼓胀的肌肉,腰间胡乱缠着一条不知何种猛兽的皮,上面还挂着几颗森白的兽牙。正是邻村巫庄出了名的恶霸,巫大强!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膀大腰圆的汉子,眼神里满是蛮横与贪婪,目光死死地钉在光流身后那抹刺目的银白上。
巫大强的眼睛瞬间爆射出攫取的光芒,那光芒比看到赤金还要炽热。“嗬!”他咧开大嘴,露出焦黄的牙齿,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傻小子,走狗屎运了?这白货,也是你能沾手的?拿来!”最后两个字,如同炸雷,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光流被这突如其来的凶神恶煞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把白狐往身后藏,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给!光流的……给爹吃!”他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像只护食的小兽,死死抓住白狐的后腿。
“给爹吃?”巫大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和他身后的两个汉子一起爆发出震耳的狂笑,笑声在山丫口回荡,充满了残忍的快意。“你爹那老棺材瓤子,配吃这仙物?拿来吧你!”
话音未落,巫大强蒲扇般的大手已经带着风声,狠狠抓向光流怀中的白狐!光流惊恐地大叫一声,下意识地抱得更紧。巫大强眼中凶光一闪,另一只手攥成拳头,毫不留情地捣在光流的肚子上!
“呃啊——!”光流发出一声短促痛苦的哀嚎,身体像虾米一样弓了起来,抱着白狐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巫大强顺势一把将白狐夺了过去。那白狐落入强人之手,爆发出最后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啸,四肢疯狂地踢蹬,在巫大强粗壮的手臂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血痕。
“娘的!畜生!”巫大强吃痛,怒骂一声,手臂猛地发力,竟像摔口袋一样,狠狠将那只仍在挣扎哀鸣的白狐掼在旁边的山石上!沉闷的撞击声令人心头发颤。白狐的尖啸戛然而止,银白的身躯抽搐了几下,口中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那双曾映出顾大爹狂喜和哀求的美丽眼睛,迅速失去了光彩,变得空洞而凝固。它雪白的颈项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歪着,仿佛一件被随意丢弃、摔碎的稀世珍宝。
光流捂着剧痛的肚子蜷缩在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拖下山的“笨东西”被摔死,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瞬间淹没了他。他像个被夺走心爱之物的三岁孩童,毫无形象地在地上蹬腿打滚,放声嚎啕大哭起来:“我的!我的!还给我!爹——爹啊——!”
那哭声撕心裂肺,在山风里传出去老远。
“呸!嚎丧呢?晦气!”巫大强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看也不看地上打滚的光流和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银狐尸体,像拎着一件寻常猎物般,抓住白狐僵硬的尾巴,随意地倒提着,转身就走。两个跟班也发出轻蔑的哄笑,跟着扬长而去。
光流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连滚带爬,一路嚎啕着冲回了家。顾大爹听完儿子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哭诉,又惊又怒,气得浑身发抖,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枯瘦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那价值千两白银、能改变他们父子命运的稀世白狐啊!就这么被抢了!还被活活摔死了!他猛地抄起门后那根磨得发亮的硬木扁担,赤红着眼睛就要冲出去拼命。
“站住!”一声苍老但还算沉凝的喝止从门口传来。是顾家沟年迈的族长顾四爷,他拄着拐杖,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无奈与凝重。他显然已经听到了动静。“大强子!你拎着扁担能打过巫大强?能打过他庄上几十条壮汉?那是送死!”老族长重重地顿了顿拐杖,“去,把你兄弟顾二也叫上,跟我走一趟巫庄!咱们……去讨个说法!”
顾大爹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眼中怒火熊熊,几乎要将理智烧穿。他死死盯着巫庄的方向,仿佛要用目光将仇人洞穿。最终,那攥得死紧的拳头,连同那根寄托着愤怒的扁担,颓然松脱,“哐当”一声砸在泥地上。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都佝偻了几分。他弯下腰,用那双枯树皮般的手,吃力地搀起还在抽噎、浑身沾满泥土草屑的光流,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光流……走,跟爹……跟族长爷……去要……要咱的东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咳出的血沫,裹着无尽的屈辱和渺茫到近乎绝望的期盼。
顾家沟实在太小了,满打满算,能算作壮劳力的,只有顾大爹和他那个同样老实巴交、脑子也不太灵光的兄弟顾二。加上老态龙钟、走路都颤巍巍的族长顾四爷,还有哭哭啼啼、脸上带着青紫淤痕、走路一瘸一拐的顾光流。一行四人,走在通往巫庄的土路上,背影单薄得如同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几片枯叶。顾二搓着粗糙的大手,眼神躲闪,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宽慰的话,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刚踏入巫庄的地界,远远就看见巫大强家那高出院墙一截的青砖门楼。门口的空地上,已经黑压压聚集了二三十号人。巫大强站在最前面,像座铁塔,双手抱胸,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冷笑。他身后那些巫庄的青壮,个个抄着锄头、柴刀、棍棒,眼神凶狠,如同盯上猎物的狼群,无声地散发着逼人的气势。
顾四爷深吸一口气,拄着拐杖,努力挺直了佝偻的背脊,走上前几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有力:“大强侄儿,咱们两个庄子,祖上也是有来往的。顾家小子不懂事,在山上抓了只狐狸,被你拿去了。你看……是不是该还回来?那毕竟是他们父子俩在山里挖坑守夜,好不容易得的……”
“还?”巫大强仿佛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猛地拔高了嗓门,声音炸雷般响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老棺材瓤子!你老糊涂了吧?”他伸出一根胡萝卜般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顾四爷的鼻尖上,“山是皇帝老子的山!林子是老天爷的林子!山上的东西,谁逮着就是谁的!你那傻儿子没本事守住,怪得了谁?到了老子手里的东西,就是老子的!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拿走!”他唾沫横飞,脸上的横肉随着激动的叫嚣而抖动。
“就是!顾家沟的穷酸,也敢来我们巫庄撒野?”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凭你们几个?”
“快滚!别脏了我们巫庄的地!”
他身后的巫庄人立刻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笑、叫骂和驱赶声,各种污言秽语如同冰雹般砸向顾家四人。有人甚至故意用锄头把重重顿着地面,发出威胁的闷响。顾二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顾大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跳,但看着对面那一片明晃晃的凶器和野兽般的眼神,满腔的怒火和冤屈硬生生被堵在喉咙里,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剧痛。
就在这时,一直缩在顾大爹身后、脸上还挂着泪痕和泥污的光流,似乎被这震天的吼叫和无数凶狠的目光彻底吓坏了,又或者单纯是因为自己辛苦抓到的“笨东西”再也回不来了。他猛地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哭嚎,不管不顾地往满是碎石尘土的地上一扑,像个撒泼打滚的三岁娃娃,手脚胡乱地蹬踢着,嘴里翻来覆去地哭喊:“我的狐狸!还我狐狸!坏蛋!打光流的坏蛋!狐狸!我的狐狸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在尘土里滚成了花猫。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巫庄人的哄笑和顾家沟三人死寂的沉默中,显得格外凄厉和绝望。
巫大强看着地上打滚哭嚎的光流,脸上的横肉拧出一个极度厌恶又带着残忍戏谑的表情。“嚎!接着嚎!”他啐了一口,眼神里满是轻蔑,“老子今天心情好,看你们顾家可怜得连狗都不如,赏你们点东西,省得你们说我们巫庄欺负人!”
他朝身后一个跟班歪了歪头。那汉子会意,转身钻进巫大强家的破旧牲口棚。片刻后,一阵老迈无力的“哞……”声传来,那汉子牵着一头牲口走了出来。
看到那东西,顾四爷本就蜡黄的脸瞬间变得灰败,顾大爹的眼睛则猛地瞪圆,瞳孔深处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只剩下死寂的冰冷。
那是一头牛。一头老得不成样子的母牛。稀疏的毛发斑驳地贴在嶙峋的骨架上,松弛的皮肤层层叠叠地垂坠着,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眼屎糊满了眼角。四条腿瘦得像麻杆,关节粗大变形,走路时颤巍巍的,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最刺眼的是它那干瘪下垂、如同破布袋般的乳房,昭示着它早已失去了任何价值。
汉子把一根磨得发亮的旧缰绳粗暴地塞进顾大爹僵硬冰冷的手里。缰绳的另一端,连着那头老牛浑浊、无神、仿佛映照着顾家沟所有绝望的眼睛。
“喏,牵走!”巫大强大手一挥,如同打发叫花子,声音里充满了施舍般的倨傲和毫不掩饰的侮辱,“老子心善,这老东西好歹是头牛,还能拉泡屎给你们顾家肥肥地!比你们那傻小子强!爱要不要!不要就滚蛋,再嚎丧,老子打断你们的狗腿!”
他身后的巫庄人爆发出更加响亮、更加肆无忌惮的哄堂大笑,笑声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顾家沟每个人的耳朵里、心尖上。
顾大爹低着头,看着手里那根冰冷的缰绳,感觉不到一丝活物的气息。那价值千两白银、如同流动月光的稀世白狐……那能改变他们父子命运的一线生机……没了。换来的,是手里这截粗糙的、带着牲口棚臊臭味的绳索,和绳索那头一具散发着沉沉暮气、几乎只能算是一堆会喘气的骨头的活尸。
顾四爷的身体晃了晃,他死死抓住拐杖,才没有倒下。他嘴唇哆嗦着,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朝着顾大爹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里蕴含的无力、悲凉和不得不咽下的奇耻大辱,重逾千钧。
顾大爹没有再看任何人。他甚至没有去拉还在地上哭嚎打滚的光流。他只是默默地、深深地佝偻下本就弯曲的脊背,仿佛背上突然压了一座无形的大山。他攥紧了手中那根连接着老牛和全部屈辱的缰绳,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拖动了自己如同灌了铅的双腿。那头老迈不堪的母牛,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沉重的死寂,发出一声有气无力、如同叹息般的“哞……”,挪动着仿佛生了锈的蹄子,极其缓慢地,跟上了顾大爹的脚步。
顾二慌忙上前,用力把还在哭闹的光流从地上拽起来,半拖半抱地跟上。光流脸上糊满了泪水、鼻涕和尘土,他茫然地看着父亲牵牛远去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沾满泥土的手,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被二叔拽着,跌跌撞撞地走着,嘴里还无意识地、小声地抽噎着:“狐狸……我的狐狸……”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溃烂的伤口,将浓稠暗红的血淌满了整个灰灵大陆的天际。那血色泼洒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也泼洒在归途的四个人影身上。
顾大爹走在最前面。他低垂着头,脖颈弯成一个被彻底压垮的弧度,灰白的头发在血色的晚风里无力地飘动。他手中紧攥着那根缰绳,粗糙的绳索深深勒进掌心,留下紫红的印痕,他却浑然不觉。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不是在走,而是在泥沼里拖拽着千钧的锁链。他身后的老母牛,四条嶙峋的腿像快要散架的纺车,迟钝地挪动着。每一次抬蹄都伴随着关节发出的轻微“咯吱”声,仿佛随时会断裂。它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倒映着漫天残阳,却没有任何光亮。
顾二搀扶着步履蹒跚、仿佛瞬间又老了十岁的族长顾四爷。老人拄着拐杖的手抖得厉害,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浑浊的老眼望着顾大爹和老牛佝偻的背影,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带着凉意的山风里。
顾光流被二叔半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最后。他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留下几道肮脏的泥印子。他似乎哭累了,也似乎被这死寂的气氛慑住,只是茫然地睁大眼睛,看看前面牵牛的父亲佝偻如山的背影,又看看身边二叔和族长爷灰败的脸,再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沾满泥土的手心。他忽然抽了抽鼻子,像是在空气中捕捉到了什么遥远而细微的气味,一丝纯粹的、孩童般的困惑浮现在他懵懂的脸上。
山风打着旋儿,从巫庄的方向吹来,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奇异肉香,混合着某种辛香料被炙烤的气息。那香气极其霸道,穿透傍晚清冷的空气,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光流猛地吸了一大口气,眼睛亮了亮,指着巫庄方向模糊的灯火和隐约升腾的炊烟,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痴傻气的大嗓门嚷道:“爹!二叔!香!好香啊!比……比草根香!”他咂了咂嘴,脸上竟露出一丝纯粹的、对食物渴望的馋相。
顾二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急忙用力拽了一下光流的胳膊,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和恐惧:“光流!闭嘴!别……别说了!”
走在前面的顾大爹,佝偻的背影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没有回头,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那攥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清晰的“咔吧”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山道上显得格外刺耳。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虬结盘绕,像要挣脱皮肤跳出来。他牵着的牛绳骤然绷紧,勒得那老母牛从麻木中惊醒,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哞——”。
顾大爹依旧没有回头。他只是更用力地、更深地埋下了头,仿佛要将整张脸都藏进那片沉沉的暮色里。他拖着脚步,继续向前,每一步踏在铺满血红色余晖的山道上,都留下一个模糊、沉重、仿佛永远也洗刷不掉的烙印。那头老得不成样子的母牛,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漫天燃烧的晚霞,也倒映着顾大爹那被彻底压垮的、沉默如山的背影,它费力地挪动着蹄子,迟缓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