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章光流被欺负(下)**
顾大爹佝偻着腰,脸上还带着淤青,在兄弟顾二和族长老顾头的陪同下,终于站在了巫庄管事那间飘着劣质烟草味儿的土坯房里。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老顾头捻着稀疏的山羊胡,话不多,但句句敲在点上,点着顾家那点可怜的面子和巫庄理亏的事实。顾二则在一旁帮腔,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眼神不时瞟过管事桌上那半碗浑浊的土烧酒。
巫庄管事那张油光光的胖脸上,不耐烦像阴云一样堆积。最终,或许是碍于老顾头那点残存的族长威信,或许是被顾二那沉默的坚持弄得烦躁,也可能是觉得跟这穷鬼父子纠缠下去实在没意思,他极其厌恶地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行了行了!别在这儿杵着了!牵走牵走,牛棚最里头那头快散架的老母牛,赶紧牵走!晦气!”
顾大爹浑浊的老眼瞬间亮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老顾头和顾二连连磕头,额头沾满了地上的浮土:“多谢族长!多谢二弟!多谢!多谢啊!你们是俺们家的大恩人!”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那瘦骨嶙峋、毛色灰败、肋骨根根凸起的老母牛被牵出来时,眼神呆滞,走路都打着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顾大爹却像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根磨得油亮的牛绳,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牛脖子上稀疏的毛发,眼泪混着尘土流了下来。
族长老顾头背着手,叹口气,摇摇头走了。顾二拍了拍大哥瘦削的肩膀,想说点什么,最终也只化作一声叹息,也转身没入了暮色。破败的院子里,只剩下顾大爹和儿子憨光流,以及那头仿佛随时会倒毙的老母牛。
父子俩,一个老迈,一个憨实,平生何曾伺候过这等“金贵”牲口?直把这头老牛当成了眼珠子、心头肉。水,是光流天不亮就跑到村后山泉眼挑来的最清冽的泉水,倒进洗刷了又洗刷的破木桶里,生怕带进一点泥沙。草料,是顾大爹拖着那条被巫庄人打伤后更不利索的老腿,拄着棍子,忍着疼去田埂沟渠边割的最嫩的青草,回来还要细细铡碎。非得看着牛肚子吃得滚圆溜饱,像一面鼓,父子俩才舍得慢悠悠、一步三回头地把牛牵回那四面透风、勉强能遮雨的破败牛棚。
有一回,顾大爹不知在哪个墙缝旮旯里摸索了半晌,竟真让他抠出一小撮带着潮气的、灰扑扑的粗盐粒。他像得了什么稀罕宝贝,豪横地全数拌在草料里。看着老牛伸着粗糙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着那点咸味,舔得草料沙沙作响,顾大爹和蹲在一旁的光流咧着嘴,无声地笑了,昏黄的眼珠里映着老牛的身影,仿佛自家得了天大的好处,连带着这漏风漏雨的破屋子都亮堂了几分。
日子就在这倾尽全力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溜走。霜降过了,寒风刮过几场,转眼便是大半年过去。奇迹,竟真的在这贫瘠的土壤里、在这对父子笨拙的执着下发生了。那原本毛发枯槁如秋草、肋骨凸起能当搓衣板的老母牛,竟真被喂得油光水滑起来。干瘪的皮囊下渐渐充盈了血肉,骨架撑开了,一身灰褐色的毛皮在春日暖阳下竟也泛起了健康的光泽,走起路来,蹄子敲在硬实的土路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带着点沉甸甸的分量,总算有了点让人侧目的“看相”。这成了灰头土脸、在灰灵大陆底层挣扎的顾家父子俩心里,唯一的亮色和沉甸甸的指望。
这一日,天气晴好,日头暖烘烘地洒在刚冒出新绿的后山坡上。憨光流照例牵着这心尖尖上的宝贝老母牛,来到这片水草最是丰美的洼地放牧。牛儿低头,慢条斯理地用舌头卷起鲜嫩的草叶,发出满足的咀嚼声。光流就蹲在旁边一块被晒得温热的大青石上,双手托着腮,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灰蒙蒙、连绵起伏的山峦,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
忽然,一阵嘈杂的吆喝声、粗野的谈笑声,夹杂着叮当作响的牛铃脆音,由远及近,打破了山野的宁静。光流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是巫庄的人!三个穿着半新不旧短褂的精壮汉子,吆喝着六头膘肥体壮、毛色鲜亮的牛,正顺着山坡的小路朝这边涌过来。领头的那头公牛,壮硕得像座移动的小山包,皮毛黑亮如同上好的缎子,一身虬结的肌肉在皮下滚动,硕大弯曲的牛角闪着乌沉沉的不祥幽光,碗口大的鼻孔喷着粗粗的白气,一双铜铃般的牛眼扫视着四周,透着一股子蛮横无匹的野性。
巫庄这几个人,向来以捉弄憨光流这“傻小子”为乐。远远看见他和他那头刚养出点模样的老母牛,立刻像见了活靶子,怪腔怪调地哄笑起来,声音在山谷间激起刺耳的回响:
“哟嗬!这不是顾家那个光会流哈喇子的傻光流嘛!放你爹的‘宝牛’呢?”
“啧啧啧!快瞅瞅!这老母牛还真让这傻小子喂出膘来了!喂得可真够肥的,怕不是把他和他爹的裤腰带都勒断了,省下口粮全填了这牛肚子吧?哈哈哈!”
“傻小子!牛再肥顶个球用?老掉牙的母牛,还能下几个值钱的崽?白费粮食!趁早卖给咱们庄上配种算了,哥几个发发善心,赏你俩铜板买块麦芽糖甜甜嘴儿,咋样?”
污言秽语,夹枪带棒,像带着倒刺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在光流头上。他像往常一样,死死地低垂着头,几乎要埋进膝盖里,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紧绷的线,粗糙黝黑的手指紧紧攥着牛绳,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了血色,变得惨白。他不吭声,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仿佛把所有的屈辱、愤怒和恐惧都生生地、一点一点地咽进了肚子里,只在喉咙深处发出一点微不可闻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老母牛似乎也感到了不安,停止了吃草,抬起头,警惕地望着来势汹汹的牛群。
就在这时,那头雄壮无比、名叫“黑旋风”的黑公牛,原本正漫不经心地甩着尾巴驱赶蝇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光流的老母牛。突然,它浑浊的巨大牛眼骤然瞪圆了!一股浓烈得刺鼻的、带着强烈腥臊味的雄性气息从它喷张的鼻孔里汹涌而出,巨大的头颅猛地昂起,粗壮的脖颈肌肉贲张,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狂暴、如同闷雷滚过天际般的咆哮——
“哞呜——!!!”
那声音带着原始的野性力量,震得光流头皮发麻,心脏狂跳。只见那公牛像瞬间被点燃了疯狂的血液,后蹄猛力蹬踏地面,坚硬的蹄铁刨起大片的草皮和泥土,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狂风,不管不顾地就朝着光流的老母牛猛冲过来!光流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惊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想拽开自家的牛往旁边躲避。可那老母牛早已被公牛狂暴的气势慑住,四蹄僵硬,哪里还来得及?
“砰!!!”一声沉重得让人心颤的闷响。老母牛被结结实实地撞得一个趔趄,庞大的身躯摇晃着向旁边倒去,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那公牛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目标,前蹄一抬,硕大沉重的身躯竟人立而起,带着千钧之力,如同山岳倾塌般,粗暴地、毫无怜悯地压上了老母牛瘦弱的脊背!巨大的重量让老母牛的四肢瞬间打弯,深深陷入松软的泥土里。
“哈哈哈哈哈!快看快看!黑旋风发威啦!瞧这劲头!”
“好!好!配上了!配上了!傻小子,你家老牛今天走运啦!”
“光流!瞧见没?免费给你家老牛开张!还不快谢谢大爷们!哈哈哈!”
巫庄那三人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唾沫星子横飞,刺耳的哄笑声和粗鄙的叫喊声在山坡上肆意回荡,充满了恶意的快感和居高临下的嘲弄。他们故意把声音拔得老高,一声声“配上了”、“走运啦”、“免费开张”像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光流的耳朵里,穿透耳膜,直直刺进他心里最柔软、最珍视的角落。
“呜…呜…住手…停下啊…求求你们…让它停下…”光流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如同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的泪水冲刷着他黝黑粗糙的脸颊,留下道道泥痕。他看着自家视若性命、倾注了父子俩全部心血和卑微希望的老母牛,在那头狂暴公牛的身下徒劳地挣扎、扭动,发出低沉痛苦的悲鸣。这哪里是配种?这分明是当着面,对他和他父亲所有的尊严、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希望,进行最野蛮、最赤裸裸的践踏和侮辱!连他们仅有的、赖以生存的“宝贝”,都逃不过被肆意欺凌、被当众蹂躏的命运!
“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啊…”他呜咽着,声音破碎嘶哑,充满了绝望的血腥味。一股被压抑到极点的血性猛地冲上头,憨人也有三分火!光流弯腰,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猛地抓起一块棱角分明、拳头大小的青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带着哭腔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朝着那公牛壮硕如岩石的臀部狠狠砸去!
“噗!”一声沉闷的钝响。石头结结实实地砸中了。公牛吃痛地浑身一颤,粗壮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巨大的尾巴烦躁地、带着风声狠狠甩动,抽在空气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但它那双赤红充血的眼睛只是极其短暂地向后瞥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属于强大野兽的漠然、轻蔑和不屑,仿佛被蚂蚁叮了一口。随即,它又更猛烈、更粗暴地动作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仿佛身下那可怜母牛的痛苦挣扎和旁边那个渺小人类绝望的哭喊与反抗,对它而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是这场原始征服中无关紧要的杂音。
时间,在光流泪眼模糊的屈辱注视下,在巫庄人肆无忌惮的哄笑声中,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终于,那公牛发出一声满足而低沉的吼叫,庞大的身躯从老母牛背上跳下,沉重地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泥点。它意犹未尽地甩了甩沾满草屑、泥污和不明液体的尾巴,踱着步,喷着粗气,慢悠悠地回到了主人身边。老母牛瘫软在地,浑身剧烈地颤抖,四条腿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原本梳理得还算干净的灰褐色皮毛变得污秽不堪,沾满了公牛的涎水、泥浆和被踩烂的草叶,眼神涣散,充满了惊惧、疲惫和一种动物式的茫然屈辱。
“妈的!反了你了!敢砸老子的黑旋风?!”巫庄的汉子们脸上的嬉笑瞬间冻结,化作凶戾的寒冰。三人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拳头裹挟着风声,穿着硬底草鞋的脚带着狠劲,雨点般落在光流本就瘦弱、此刻更显单薄的身上。
“打死你个不开眼的狗东西!”
“叫你砸!叫你砸!骨头给你拆了喂狗!”
“哭?哭你娘!丧门星!下次再放牛遇见爷们儿,见一次打一次!打到你爬不起来!”
拳脚相加,毫不留情。每一记都带着鄙夷,带着狠毒,带着发泄般的快感。光流抱着头,像一只被狂风暴雨疯狂蹂躏的破麻袋,蜷缩在冰冷的地上。他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只能发出压抑的、痛苦的闷哼,身体随着每一次击打而剧烈地抽搐。肋骨、肩膀、后背、大腿……无处不在的剧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能闻到泥土的腥气、青草被践踏的味道,还有自己嘴里涌上的、带着铁锈味的鲜血。
打累了,骂够了,巫庄三人朝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光流狠狠啐了几口浓痰,唾沫星子溅在他沾满泥土和泪水的脸上。他们吆喝着自家的牛群,骂骂咧咧,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留下山坡上一片狼藉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微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和老母牛粗重痛苦的喘息。
过了许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地上那团“破麻袋”才极其艰难地蠕动了一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骨头像被拆散了又重新胡乱装回去,稍微一动就牵扯出钻心刺骨的痛。嘴角破裂,咸腥的血混合着泥土流进嘴里。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细缝,看东西都是模糊的重影。他挣扎着,摸索着,手指在冰冷的泥土和碎石间抓挠,终于抓住旁边一根被踩断的、还算结实的粗树枝。他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用尽全身力气,才颤巍巍地、一点一点地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每挪动一寸,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他踉跄着,拖着那条仿佛不属于自己的伤腿,挪到老母牛身边。牛儿看到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后腿一软,又差点跪下。它身上还带着被暴力侵犯后留下的清晰痕迹,湿漉漉的,沾满了泥浆、草屑和公牛留下的污秽,眼神里残留着深深的惊恐和无助。光流看着它,心像被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反复剜割,疼得他几乎窒息。他默默地、颤抖着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重新捡起那根被踩踏得脏污不堪、沾着泥点和草汁的牛绳。
夕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凄厉的赤红。它冷冷地拉长了山坡上一人一牛凄凉的影子,投在刚刚萌发新绿、却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草地上。憨光流拄着那根粗糙冰冷的木棍,勉强支撑着身体,拖着那条完全使不上力的伤腿,一步一顿,一瘸一拐。每迈出一步,身体都剧烈地摇晃一下,仿佛随时会再次倒下。身边的老母牛也走得异常缓慢而沉重,步履蹒跚,低着头,偶尔发出一声低微的、痛苦的哞叫。
他再也忍不住。压抑了一路的悲愤、屈辱、绝望和身体上无休止的剧痛,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化作滚烫的、止不住的泪水。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泥土和被风吹干的泪痕,大颗大颗地、沉重地砸落在脚下那条通往“家”的、坑洼不平的黄土路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呜……呜……娘啊……”低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断断续续,如同受伤濒死的小兽发出的最后哀鸣,在空旷寂静、被血色夕阳笼罩的山野间,久久地、孤独地回荡。那哭声里,浸透了这灰灵大陆最底层“人下人”的卑微、无力,和永无止境的、冰冷的绝望。回家的路,从未如此漫长,如此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