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争地(1 / 1)

##第11章争地

顾家添了丁,四张嘴张着,像四口填不满的深井。北山头那三小块薄田,拼死拼活凑不足一亩,任凭光流把骨头里的力气都榨出来甩进地里,打下来的粮,熬不到开春就见了缸底。日子不再是勒紧裤腰带,是绳子深深嵌进了皮肉里,勒得人眼前发黑,喘不过气。穷,穷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傻妞更没了人形。背上用破布带子牢牢缚着哭闹不休的儿子,手里提着个豁了口的破柳条篮子,像个不知疲倦的幽灵,整日佝偻着腰,在山坡、沟坎、田埂边拼命地刨挖。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指头被草根、碎石磨得血肉模糊。每日傍晚,灶上那口最大的铁锅便翻滚起墨绿色的浊浪——一锅清水煮野菜,撒上可怜的一小撮粗盐。一家人围坐,捧着缺口的粗陶碗,喝得肚子咣当作响,满眼都是翻腾的绿,肠子却饿得拧着劲儿抽抽。这哪里是饭,分明是灌了个眼饱,肚里依旧空空荡荡。

屋漏偏逢连夜雨,糟心的事,像长了脚,专往这破败的茅屋里钻。

这一日,光流照例扛着豁了口的锄头去北山。刚走到自家那最靠边、紧邻着巫家地界的那一小条窄田埂上,就觉得脚下不大对劲。他猛地停下脚步,揉了揉被汗水蜇得发痛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田埂——不对劲!那原本还算齐整的分界,竟向内歪斜了老大一块!地头那几棵他亲手栽下、勉强作为标记的苦楝树苗,孤零零地杵在巫家的地界里,像几个被抛弃的可怜虫。巫家人竟趁夜,悄没声息地把他家的地,生生挖走了一半!

一股血猛地冲上光流的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低吼一声,像头被激怒的牛犊,抡起锄头就朝那被侵占的土埂狠狠刨去!泥土翻飞,带着一种泄愤的快意。他要把他家的地,一寸寸夺回来!他闷头干到日头西斜,硬生生把那被蚕食的边界重新刨得清晰了些,这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带着一身的泥汗和满腔的愤懑回了家。

可这刚刚夺回的一线之地,竟是如此的脆弱不堪。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光流几乎是跑着冲向北山头的。远远地,他就觉得那片地界空得刺眼。待奔到近前,他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浑身的血都凉了——没了!昨天他豁出命刨回来的那半条地,连同旁边自家剩下的那一小溜,整块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口彻底吞噬,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光秃秃、丑陋不堪的大坑,赤裸裸地嘲笑着他的无能。昨夜巫家人,竟把整块地皮都给掀走了!

“天杀的巫家!断子绝孙的狗东西啊!”顾老汉的咆哮撕破了茅屋清晨的死寂,拐杖把泥地杵得咚咚响。光流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傻妞抱着饿得直哭的孩子,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那哭声和孩子尖锐的啼哭混在一起,绞得人心如刀割。

次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顾老汉便拄着拐杖,带着一脸铁青、提着锄头的光流,早早候在了那片被剜走的地基旁。冰冷的晨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子。巫家三兄弟很快也晃着膀子来了,手里也提着家伙什,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蛮横与得意。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姓巫的!你们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把我家的地还来!”顾老汉的拐杖指向巫家老大,声音嘶哑颤抖。

巫老大嗤笑一声,一口浓痰啐在地上:“老棺材瓤子,放你娘的屁!这地界向来如此,写你家名字了?有本事你叫它应一声?”他身后的两个兄弟跟着哄笑,污言秽语像粪水一样泼过来。

顾老汉气得浑身哆嗦,光流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这般侮辱,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对方,回骂过去。可他父子俩本就嘴拙,又满心冤屈悲愤,如何敌得过巫家三兄弟那套滚刀肉般的泼皮无赖话?三两句就被噎得脸色发紫,胸膛剧烈起伏。

“跟你们这群混账讲不通!”光流眼见吵不过,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抡起锄头,不管不顾地朝着那被挖走的地基狠狠刨下去,要把自家的土挖回来!

“狗日的,还敢动手!”巫老大怪叫一声,三兄弟手里的家伙立刻招呼上来。锄头木柄带着风声砸向光流的后背,拳头像雨点般落在顾老汉干瘦的身上。光流年轻力壮,拼死反抗,可他一人如何敌得过三条壮汉?很快就被打翻在地,拳头、脚尖如同密集的冰雹,砸在他蜷缩起来的身体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顾老汉更是被一棍子扫在腿弯,惨叫着扑倒在地,拐杖飞出老远。

尘土飞扬,惨叫怒骂混作一团。傻妞抱着孩子跌跌撞撞赶来时,只看到自己的男人和公公像两团破布般倒在地上,脸上身上全是泥污和血痕。光流蜷缩着,痛苦地呻吟,顾老汉瘫在泥地里,老泪混着血水往下淌,徒劳地摸索着他那根被踢到远处的拐杖。

“我的老天爷啊——”傻妞的哭声凄厉得变了调,怀里的孩子受惊,更是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背过气去。

茅屋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息和压抑的绝望。顾老汉脸上的血污擦掉了,留下几道紫黑的淤痕和破口,额角肿起一个骇人的包。光流躺在草铺上,裸露的肩背青紫一片,肋骨处疼得吸气都困难。傻妞红肿着眼睛,一边熬着稀薄的糊糊,一边还要哄慰哭累了抽噎的孩子。

“不行…”顾老汉浑浊的老眼里透着一股狠劲,他挣扎着坐起身,枯枝般的手紧紧攥住了那根被踩出裂痕的拐杖,“不能就这么算了…这口气,咽不下!走,光流,扶我起来!找村长!求他老人家…给咱顾家…讨个公道!”

顾家父子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每一步都踏在屈辱和疼痛上,挪到了村东头村长那间还算齐整的瓦房前。村长是个干瘦的老头,叼着旱烟袋,听顾老汉抖着嘴唇,断断续续讲完原委,又看了看父子俩一身的伤,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吧嗒吧嗒抽着烟,半晌才慢悠悠开口:“老顾啊…巫家那几个混小子,是浑…可这地界的事,年头久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扫过顾老汉绝望的脸,“为那块巴掌大的地,闹出人命来,值当不?我看…不如这样。”

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你家那块地呢,就别要了。我跟巫家说说,让他们把村西头那块没用的青刺沟,补偿给你家。那沟虽然偏点,地方…地方总比你这块大不少嘛!”村长自认为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好主意”。

“啥?青刺沟?”巫老大被叫来,一听这话,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嗓门拔得老高,“村长!您老糊涂啦?那青刺沟宽着呢!石头缝里都长不出草,鸟都不去拉屎的鬼地方!拿那么宽一条破沟,换他那窄溜溜一条熟地?当我们巫家是冤大头?不干!打死也不干!”

村长被噎得脸色发青,旱烟袋在手里捏得咯吱响,却也拿巫家这滚刀肉没办法。场面僵住了,只剩下巫老大粗重的喘息和顾老汉压抑的、绝望的咳嗽。

时间一点点在压抑中流逝,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把顾老汉沟壑纵横的脸映得一片枯槁。他看着巫老大那张油盐不进的蛮横面孔,又看看身边儿子痛苦隐忍的神情,最后,那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到了自家那空空如也的牛栏上。那个地方,曾经拴着全家唯一像样的活物,是傻妞起早贪黑割草喂大的唯一希望。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顾老汉死死咽了下去。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灰烬般的死寂。他佝偻的脊背似乎又弯下去几分,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心肝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沫子:

“行……巫老大……那块地……我顾家……不要了……”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却死死撑着,用尽最后的气力,从牙缝里挤出那句剜心剔肺的话,“我……我把家里那头老母牛……补……补给……你们巫家!”

这句话如同一个炸雷,劈在死寂的屋里。

光流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底瞬间涌起的血红和巨大的痛苦。傻妞?傻妞此刻正在家里,对着空空的牛栏发呆吗?

巫老大先是一愣,随即那双贪婪的小眼睛里爆发出毫不掩饰的狂喜光芒!老母牛!那可是实打实能下地、能生崽的活财产!青刺沟那破地方算个屁!他生怕顾老汉反悔,立刻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房梁上的灰:“好!顾老哥爽快!就这么定了!青刺沟归你,牛归我!村长作证,天打雷劈,不得反悔!”

事情,终于以一种剜肉补疮、屈辱到骨子里的方式,“平息”了。

几天后,巫老大趾高气扬地牵走了顾家那头温顺的老母牛。牛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被拽出破败院门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它生活了多年的、散发着干草和泥土气息的牛栏,发出一声低沉悠长的“哞——”,声音里带着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意。这声牛哞,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割在倚着门框的傻妞心上。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哭嚎出来。

顾老汉没去看牛被牵走的场景。他一个人,拄着那根裂痕累累的拐杖,一步一挪,来到了村西头那片被补偿的“青刺沟”。眼前是一片何等荒凉的景象!一条乱石嶙峋、寸草难生的深沟,像大地上一道丑陋的伤疤。沟底散落着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破碎陶片和兽骨,在惨淡的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陡峭的沟壁上,只有几丛带刺的荆棘灌木在风里瑟瑟发抖,狰狞的尖刺如同无数指向天空的绝望手指。

山风呜咽着灌进沟壑,卷起沙尘,发出鬼哭般的尖啸。顾老汉孤零零地站在沟沿上,枯瘦的身影在巨大的、荒芜的沟壑映衬下,渺小得如同一粒随时会被吹走的尘埃。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这片寸草不生的“补偿”,那里面没有一丝得到土地的喜悦,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绝望,比这青刺沟本身更加荒凉,更加冰冷。拐杖深深插进沟沿松散的砂石里,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这哪里是土地?分明是提前掘好的、埋葬顾家最后一丝希望的坟坑。

最新小说: 奥若拉 哀皇纪 祖龙魂之法则重构 武界修道 梦战魔幻传 从魔都开始 34度的存在 寂静彼岸 玄月苍澜 司掌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