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开荒
青刺沟横在眼前,像大地被撕裂的一道丑陋伤口,确实宽得惊人,怕不下十数亩。可这“宽”,只让人心里发怵。沟壑里不见沃土,只有嶙峋的乱石和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荆棘灌木。那些刺,长的、短的、弯钩的、笔直的,在惨淡的阳光下闪着阴森的寒光,仿佛无数淬了毒的獠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植物汁液混合着腐败物的、令人窒息的腥气。草丛深处,隐隐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是毒虫在爬行;偶尔一声短促的嘶鸣划破死寂,那是毒蛇在警告入侵者。这哪里是土地?分明是恶鬼盘踞的绝域。
光流却像着了魔。他盯着这片吞噬了老母牛的“补偿”,眼睛里烧着一团近乎疯狂的火焰。穷怕了,饿疯了,这荆棘丛生的绝地,竟成了他眼中唯一的救命稻草。“爹!咱有地了!十好几亩呢!”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开出来,都是粮!”顾老汉看着儿子脸上那不顾一切的狂热,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一个字,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忧虑。
第二天天不亮,光流就提着家里那把豁了无数口子、磨得只剩薄薄一层铁皮的柴刀,一头扎进了青刺沟。他像一头红了眼的困兽,挥舞着柴刀,朝着那堵密不透风的荆棘墙砍去。柴刀钝,荆棘韧。每一刀下去,都伴随着刺耳的刮擦声和木屑纷飞。手臂很快酸麻肿胀,虎口被粗糙的刀柄磨得生疼、破裂。更要命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刺!它们仿佛有生命,会主动缠绕、弹射。手臂、小腿、甚至脸颊,不断传来尖锐的刺痛。汗水浸透破衫,流进伤口,更是火辣辣地钻心。他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抗那无孔不入的剧痛和毒虫的窥伺。
傍晚时分,光流是杵着一根临时捡来的粗树枝,一步一挪蹭回家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在崎岖的山路上摇摇晃晃。他整个人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破衣烂衫被勾扯得条条缕缕,裸露的皮肤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小的血点,有些地方还扎着断刺,深深嵌在皮肉里,周围红肿一片。脸上更是横七竖八几道血痕,是被带刺的枝条狠狠抽过留下的。
“嘶——”当傻妞用烧过的缝衣针,小心翼翼地试图挑出他手臂上一根几乎看不见的断刺时,光流再也忍不住,猛地吸了口冷气,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那针尖拨弄着皮肉里的异物,每一下都像剜心。傻妞的手在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着丈夫身上那数不清的红肿伤口,心都要碎了。“忍着点…就快出来了…”她声音发颤,屏住呼吸,终于将那根带着血丝的细小黑刺挑了出来。光流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发出一声近乎虚脱的呻吟,整个人瘫在草铺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歇息了几天,身上的红肿刚消下去些,伤口结了薄薄一层痂,光流又待不住了。那荆棘丛像长在他心里,不除不快。他再次提着柴刀进了青刺沟。这次他学乖了些,避开最茂密的深处,只沿着沟壑的边缘砍伐,试图先清理出一条隔离带。汗水依旧模糊视线,手臂的酸痛依旧难忍,但那些无处不在的刺痛似乎也麻木了。他埋头苦干,直到小腿肚上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冰凉的剧痛!
“啊!”光流惨叫一声,猛地跳开,低头一看,魂飞魄散!一条浑身布满土褐色环纹、三角脑袋的毒蛇,正飞快地扭动身体,消失在乱石草丛中。小腿上,两个清晰的小孔正迅速红肿起来,周围皮肤变得滚烫,一股麻痹感正顺着血管向上蔓延!
死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光流的脸霎时惨白如纸。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柴刀,那豁口的刀锋在阳光下闪着狰狞的光。没有半分犹豫,他对着被蛇咬伤的小腿外侧,狠狠划了下去!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瞬间绽开,皮肉翻卷,鲜血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脚下的碎石和枯草。
“呃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昏厥。但他死死咬着牙,凭着求生的本能,用粗糙的手掌,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挤压着伤口周围!他要挤出毒血!更多的血,带着诡异的暗紫色,混合着透明的组织液,被他硬生生从伤口里挤压出来。每一下挤压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和一阵阵强烈的眩晕,冷汗浸透了全身,世界在他眼前旋转、发黑。但他不敢停,只是机械地、发狠地挤着,直到流出的血终于变成了鲜红,直到那条腿几乎麻木,直到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冰冷的乱石堆上,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眼前阵阵发黑的金星。
当傻妞连滚带爬,哭喊着循着血迹找到光流时,他脸色灰败,嘴唇发紫,小腿肿胀得如同水桶,伤口还在渗着血水,人已经半昏迷了。傻妞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猛地想起听人说过,蒲公英能解毒!她像疯了一样,把孩子往背上一甩,抄起墙角的破箩筐,冲向田野、沟坎、一切可能长着蒲公英的地方。她跪在地上,双手在泥土里疯狂地刨挖,指甲劈了,渗出血也浑然不觉,只拼命将那些带着白色浆汁的蒲公英连根拔起,塞进箩筐。夕阳西下,她背着满满一箩筐蒲公英,像背着最后的希望,跌跌撞撞冲回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茅屋。
灶膛里的火重新燃起,映着傻妞泪痕交错、沾满泥污的脸。她把洗净的蒲公英一股脑倒进石臼里,用捣蒜的粗木棒,发了狠地捣!绿色的汁液四溅,苦涩的草腥味弥漫开来。捣成稀烂粘稠的糊状,她又烧了一大锅温水,将那绿得发黑的糊糊倒进去搅匀,端到光流身边。
“光流…光流!把腿放进去!泡着!”傻妞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决。她费力地抬起光流那条肿胀滚烫、伤口狰狞的小腿,慢慢浸入那盆浑浊的、散发着奇特苦味的绿汤里。
滚烫的草药汤一接触到伤口,光流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但渐渐的,那灼热的肿胀感似乎被一种奇异的清凉压了下去,伤口火辣辣的刺痛也减轻了些许。他就那样半昏迷地泡着,傻妞守在旁边,不断添着温热的药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丈夫灰败的脸,直到后半夜,光流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些,脸上的死灰色也褪去了一点。
接下来的几天,光流就躺在草铺上,那条伤腿一直泡在傻妞不断更换的蒲公英药汤里。肿胀奇迹般地消退了,伤口周围的紫黑色淤痕也慢慢变淡。虽然依旧虚弱,走路一瘸一拐,但那种致命的麻痹感和眩晕感,终究是远离了。
死里逃生,并未让光流退缩,反而在他眼里烧起更冷、更硬的火焰。他不再鲁莽地硬闯了。伤好之后,他重新站在青刺沟边缘,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这一次,他彻底改变了策略。他不再试图深入腹地,只是沿着整个青刺沟的边界,如同一个划定疆域的苦行僧,一步一个脚印地砍伐。手臂粗细的灌木杆子,他费力地砍倒,拖到一边堆好,那是未来引火的材料;更细的荆棘藤蔓,则被毫不留情地斩断、清除。他像一个孤独的囚徒,在这片死亡之地的边缘,用豁口的柴刀和渗血的双手,固执地刻画着一个巨大的圆圈,一个将毒虫蛇蝎与未来粮田分隔开来的界限。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在汗水和血泡中悄然流逝。当那个巨大的隔离圈终于合拢时,青刺沟的核心地带,那片曾经盘踞着无数毒物的荆棘王国,被彻底孤立了。
一个干燥的午后,风从西北方向吹来,带着秋日的肃杀。光流点燃了第一堆砍下的荆棘柴堆。橘红色的火苗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枝叶,发出噼啪的爆响。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一道火线,沿着光流辛苦砍出的隔离圈,向着被圈定的荆棘核心地带席卷而去!
霎时间,青刺沟成了烈焰地狱!浓烟滚滚,直冲云霄,遮蔽了惨淡的日头。火焰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所过之处,那些狰狞的荆棘灌木如同纸片般被吞噬、扭曲、化为飞灰。无数来不及逃窜的毒虫在火海中发出绝望的嘶鸣,瞬间化作焦炭;几条粗壮的毒蛇在浓烟烈火中疯狂扭动、翻滚,最终也变成了地上几段扭曲的焦黑炭条。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和蛋白质烧焦的恶臭。光流站在隔离圈外,拄着柴刀,脸上被火光映得一片赤红,汗水混着黑灰往下淌。他看着那片吞噬了他无数血汗和差点夺走他性命的荆棘地狱在烈火中坍塌、毁灭,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这场大火,烧尽了毒物,也烧尽了过去的绝望。
大火过后,青刺沟的核心地带只剩下一片覆盖着厚厚草木灰的焦黑土地,如同大地被灼伤后留下的巨大疤痕,空气中依旧飘散着呛人的焦糊味。光流踩上那温热松软的灰烬层,脚下发出细微的噗噗声。他蹲下身,抓起一把灰烬下的土,黝黑,松软,带着烈火焚烧后的余温。一丝微弱但无比真实的生机感,顺着指尖传递上来。
开荒!真正意义上的开荒开始了!
光流和顾老汉,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疯狂,扑向了这片焦黑的土地。柴刀换成了沉重的镢头。他们挥舞着镢头,刨开灰烬,掘起深埋在土层里的顽固树根和石块。每一下都震得虎口发麻,手臂酸胀欲裂。汗水混着黑色的灰烬,在他们脸上、身上冲刷出一道道泥沟。腰背弯成了弓,仿佛要将整个生命都楔进这沉默的大地里。傻妞也加入了,背上依旧绑着孩子,她用锄头清理着较小的石块和残余的草根,手指被磨破,血泡叠着血泡,很快变成了粗糙的老茧。
他们像三只不知疲倦的蚂蚁,在这片巨大的焦土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刨出的树根堆积如山,捡出的石块在沟沿垒成了一道蜿蜒的低矮石墙。原本混沌一片的焦黑之地,渐渐被镢头和汗水分割、塑形,变成了一块块勉强看得出边界的、初具雏形的生荒地。汗水滴落在新翻开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黑土上,瞬间消失无踪,仿佛被这饥渴的土地贪婪地吸吮。
终于,到了播种的季节。光流小心翼翼地将家里仅存的、视若珍宝的荞麦种子捧了出来。他赤着脚,踩在新翻开的、松软温热的黑土地上,如同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粗糙的手指捻起一粒粒饱满的荞麦种,带着虔诚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均匀地撒进那一条条被他用脚蹚开的浅浅沟垄里。黑色的泥土温柔地覆盖了种子,也覆盖了全家人最后一点微薄的希望。
等待的日子,每一刻都像在火上煎熬。顾老汉几乎每天都要拄着拐杖,挪到青刺沟的高处,久久凝望那片焦黑中新生的、泛着一点微弱绿意的土地。光流更是几乎住在了地里,拔除每一棵冒头的杂草,查看每一寸土壤的干湿。
当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落下,浸润了焦渴的土地后,奇迹发生了!嫩绿的荞麦苗,如同无数破土而出的精灵,密密麻麻地钻出了覆盖的灰烬层!它们舒展着柔嫩的叶片,在秋日微凉的阳光下,以惊人的速度向上生长!那绿色,起初是怯生生的,很快便连成了片,染绿了整个青刺沟的底部,在秋风中涌动着令人心颤的、充满生机的波浪!
秋风吹过青刺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醉的沙沙声。那是沉甸甸的荞麦穗子在相互摩挲!原本焦黑的死亡之地,此刻铺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深褐色!饱满的荞麦粒压弯了坚韧的茎秆,在阳光下闪烁着油润的光泽,如同无数细小的宝石镶嵌在大地的绒毯上。空气中弥漫着荞麦特有的、微带清苦的成熟香气,浓郁得几乎能让人醉倒。
收割!光流挥舞着磨得雪亮的镰刀,冲进了荞麦的海洋。镰刀划过,沉甸甸的麦秆应声而倒,发出悦耳的嚓嚓声。汗水顺着他的脸颊、脖颈肆意流淌,浸透了破旧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脸上只有一种近乎痴迷的狂喜。傻妞背着孩子,跟在后面,用颤抖的手将割倒的荞麦拢成堆,粗糙的手指抚摸着那饱满坚实的麦穗,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脚下的黑土里。顾老汉佝偻着腰,用他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抚摸着那堆积如山的荞麦捆,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一遍遍喃喃自语:“成了…真成了…老天爷开眼啊…”
打谷场上,连枷翻飞,啪啪的声响如同欢快的鼓点。黑色的荞麦粒如同黑色的雨点,从扬起的麦壳中瀑布般倾泻而下,在晒席上堆积起一座小小的、散发着油润光泽的山丘!那深褐色的、饱满坚实的颗粒,是顾家人从未见过的丰饶景象!
平生第一次,顾家的土灶上,不再是墨绿翻滚的野菜汤。大铁锅里蒸腾起白色的、浓郁的蒸汽,那是新磨的荞麦面蒸出的窝窝头!粗陶碗里,盛满了稠厚的、散发着浓烈麦香的荞麦糊糊!傻妞小心地将窝窝头分到每个人碗里,那粗糙的、深褐色的食物,此刻却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诱人香气。
一家人围坐在那张破旧的小木桌旁。光流捧起粗陶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灼烫着手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麦香瞬间充盈了鼻腔,直冲肺腑。他张开嘴,狠狠咬了一大口窝窝头!粗糙的口感摩擦着口腔,但那纯粹的、属于粮食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甘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感官!他用力地咀嚼着,喉结剧烈地滚动,将那口实实在在的、饱含热量的食物咽了下去。一股温热的暖流,从胃里升腾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积年累月的、深入骨髓的寒气与饥饿的痉挛。
他抬起头,看向父亲。顾老汉双手捧着碗,正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滚烫的荞麦糊糊,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珍贵的琼浆。他那张布满沟壑、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微微颤抖着,浑浊的老眼里,竟缓缓地、清晰地漾开了一丝笑意!那笑意起初很淡,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泛起的涟漪,却越来越深,最终爬满了整张脸,连额头上深刻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仿佛枯木逢春。
傻妞也笑了。她一边小口咬着窝窝头,一边低头看着怀里吃饱了奶、正满足地咂着嘴、睁着乌溜溜眼睛好奇打量世界的儿子。她脸上的笑容像初春融化的溪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一种近乎圣洁的母性光辉,洗去了长久以来的愁苦和疲惫。
光流看着父亲脸上的笑,看着妻子温柔的笑,听着儿子满足的咿呀声,感受着胃里那沉甸甸的、温暖踏实的存在,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胀感猛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他连忙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大口窝窝头,用力地咀嚼着,将那翻涌的泪意和喉咙里的哽咽,连同这来之不易的饱足感,一起狠狠地咽了下去。茅屋里,没有欢声笑语,只有咀嚼食物和啜饮糊糊的细微声响,却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温暖与满足。那堆积在角落里的荞麦粒,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深沉的、如同黑曜石般内敛而坚实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