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税吏莅临:泥地上的血痕
天刚蒙蒙亮,一层惨淡的灰白笼罩着顾家院子。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经过一夜寒风的吹拂,依旧顽固地黏在每一寸泥土、每一根草茎上,钻进人的鼻腔,带来沉闷的窒息感。牛棚门口那片被血彻底浸透的黑紫色泥地,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小公牛零碎的残骸已被草草掩埋在不远处的坡下,但那股死亡的气息,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光流赤着膊,只穿一条磨得发白的单裤,蹲在牛棚那扇被狼爪挠得稀烂、又被母牛冲撞得摇摇欲坠的木门边。他脸上、胳膊上糊满了湿漉漉的黄泥,混着汗水,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蒸腾着土腥味。他手里攥着一把刚从后山割来的、带着尖刺的荆棘条,正咬牙切齿地往门板那些巨大的裂缝和破洞里塞。动作又急又狠,粗糙的荆刺划破了他的手掌和指腹,沁出细密的血珠,混进湿泥里,他也浑然不觉。
“堵死!堵死你们这些畜生!”他嘴里反复咕哝着,声音沙哑,带着一股近乎偏执的恨意。仿佛将这些荆棘和湿泥狠狠糊进每一个缝隙,就能将昨夜那些幽绿的狼眼、森白的獠牙、还有小公牛破碎的哀鸣,永远地隔绝在外。他要用这泥巴和尖刺,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墙。汗水顺着他紧绷的脊梁沟流下,在沾满泥污的皮肤上冲出几道浅痕。他埋头苦干,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惧、愤怒和无助,都发泄在这扇破烂的门板上。
满大、满二也在一旁帮忙,从院角的泥坑里挖出湿泥,一捧捧地递过去。两个孩子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惊悸,眼圈红肿,动作沉默而机械。满三缩在稍远一点的墙角,抱着膝盖,眼睛呆呆地望着埋小牛的那个小土坡方向,小小的身体时不时抽噎一下。
顾大爹坐在堂屋的门槛上,那根枣木拐棍横在膝头。他佝偻着背,像一尊被风霜侵蚀了千年的石像。浑浊的目光扫过光流背上用力贲张的肌肉,扫过那扇正在被湿泥和荆棘强行“愈合”的破门,最后落在那片刺目的黑紫色血污上。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如同刀刻斧凿,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昨夜击毙饿狼的狠厉,仿佛已被这血污和绝望彻底吸干。
傻妞在灶房里弄出些锅碗碰撞的轻响,她似乎不太明白昨夜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家里的小牛不见了,光流和孩子们都很“忙”。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歌谣,试图煮点稀薄的糊糊,填补那被恐惧掏空了一夜的肠胃。
就在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粗暴地踏碎了清晨死寂的余韵。脚步声停在院门外,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属于官家的傲慢和重量。
“顾光流家是这里吧?”一个尖利而刻薄的声音响起,像生锈的刀片刮过铁皮。
光流塞荆棘的手猛地一顿,湿泥从他指缝里挤出。他抬起沾满泥污的脸,茫然地望向院门方向。满大、满二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爷爷。
顾大爹搁在膝盖上的手,几根枯瘦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他没动,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视线投向那扇薄薄的、挡不住任何东西的院门。
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力道不小,震得门框簌簌落灰。当先进来一人,头戴一顶洗得发白却依旧看得出是官家制式的圆顶帽,身穿半新不旧的靛蓝色短褂,腰间束着一条磨损严重的牛皮腰带,上面挂着一串黄铜钥匙和一个瘪瘪的皮袋。一张瘦长的马脸,颧骨高耸,眼袋浮肿,嘴唇薄得像纸,透着一股子长期算计的精明和刻薄。他身后跟着四个汉子,穿着更差些的土布短打,有的敞着怀露出黝黑的胸膛,有的歪戴着破草帽,眼神里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凶悍和闲散。五人身上都沾着赶路的尘土,鞋底厚厚的干泥块蹭在顾家院子还算干净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污痕。
为首那税吏的目光像两把小刷子,在院子里迅速刮了一圈。掠过糊满湿泥的牛棚门,掠过那片尚未干透的黑紫血污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掠过,最终钉在蹲在地上、满身泥点的光流身上。他的视线在光流糊着泥的手和那半扇破门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向下撇了撇,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仿佛在说:折腾这些破泥巴烂刺,顶个屁用?
“顾光流?”税吏开口,声音又尖又冷,带着官腔特有的拖沓和不容置疑。
光流慌忙站起身,胡乱在裤子上擦了擦手,那手上的泥混着血,在裤子上留下暗红的印子。“是…是我。官爷…”他喉咙发干,声音有些发紧,脸上挤出一点卑微又僵硬的笑,眼神里充满了小民见到官差时本能的畏惧。
税吏根本没看他那点可怜的笑脸,目光越过他,扫向坐在门槛上的顾大爹,又瞟了一眼缩在墙角的满三和灶房门口探头探脑、一脸懵懂的傻妞。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极其快速、官样十足、夹杂着几个本地人根本听不懂的官话词汇的腔调,开始念诵:
“兹查,灰灵大陆北麓,磐石郡下,黑山乡辖,靠山村丁口,顾光流一户,计丁男三,丁妇一,老残一,幼丁七…依《赋役新则》,秋税征缴时限已逾七日…除本色粮秣折抵外,尚欠户税钱六百二十文,丁身钱四百八十文,另加征剿匪助饷捐三百文…总计一千四百文整!限期三日,折实缴清!抗缴不纳者,以律论处,拘人、抄没、枷号示众!”他语速极快,像在背诵一段毫无感情的咒语,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和“拘人”、“抄没”、“枷号”的字眼,如同沉重的石块,狠狠砸在光流和几个孩子的心上。
光流脸上的泥污也掩盖不住瞬间褪去的血色。他张着嘴,一个字也听不懂那些拗口的官话和复杂的税目,但那最后几个充满威胁的词,却像冰锥一样刺进他的耳朵。一千四百文!这数字像座山,瞬间压得他喘不过气。昨夜才遭狼祸,损失了小牛,现在又要这么多钱?他嘴唇哆嗦着,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官…官爷…”光流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们…我们刚遭了狼,牛没了…实在是…拿不出啊…”
“拿不出?”税吏旁边一个敞着怀的壮汉嗤笑一声,声音粗嘎,“谁家没个难处?官府的税,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缴!少废话!”他粗鲁地推开挡在面前、有些不知所措的满二,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简陋的院子里扫射。
“搜!”税吏冷冷地吐出一个字,眼神锐利如鹰隼。
那四个跟班得了令,立刻像饿狼进了羊圈,凶神恶煞地散开。他们粗暴地掀开灶房门口挂着的破草帘,撞得锅碗一阵乱响;踢开堂屋虚掩的门,里面除了土炕和一张破桌子,几乎空无一物;其中一个更是径直走向院子角落那个小小的、用石头垒起来的简陋粮囤。
“官爷!使不得啊!”光流急得满头大汗,想上前阻拦,却被另一个税吏的跟班猛地一把推开,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在泥地里。
“滚开!妨碍公务,有你好看!”推他的汉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个走向粮囤的汉子动作粗鲁,一把掀开盖在上面的破草席和几块压着的石头。粮囤不大,里面浅浅一层灰褐色的颗粒,混杂着不少未脱尽的壳和碎草屑——那是顾家仅存的一点荞麦,掺着大量的麸皮和草籽,是傻妞煮糊糊的主要来源,也是全家熬过这个冬天的最后一点指望。
那汉子眼睛一亮,伸手进去搅了搅,抓起一把,荞麦粒和麸皮草屑从他指缝里簌簌落下。“头儿!就这点玩意儿!还不够塞牙缝的!”他嫌恶地啐了一口,但还是麻利地从腰间解下一个半空的麻袋,不由分说,将那粮囤里本就不多的荞麦麸皮混合物,一股脑地往里扒拉。
“我的粮!那是我们的粮!”缩在墙角的满三,看到家里最后一点活命的口粮被夺走,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哭喊。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兽,猛地从墙角冲出来,不管不顾地扑向那个正在装粮的汉子,小小的双手死死抓住麻袋口,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还给我!还给我!阿娘要煮糊糊的!还给我啊——!”
“小兔崽子!撒手!”那汉子正弯腰装粮,被满三这突如其来的一扑一拽,弄得身形一晃,差点摔倒,顿时恼羞成怒。他抬起穿着硬底旧布鞋的脚,看也不看,带着一股狠劲,朝着满三死死抱住麻袋的手臂和身侧,狠狠地踹了过去!
“砰!”一声闷响。
“啊——!”满三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小小的身体像断了线的破布口袋,被那股巨大的力量踢得离地飞起,又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他蜷缩成一团,抱着被踹中的肋骨位置,痛得小脸扭曲,张大嘴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泪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脏兮兮的衣襟。
“三儿!”傻妞那不成调的哼唱戛然而止。她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从灶房门口尖叫着冲出来,脸上是母亲护崽时原始的惊恐和疯狂。她扑到满三身边,笨拙地想把他搂进怀里,嘴里发出无意义的、破碎的呜咽,手忙脚乱地去揉孩子痛得抽搐的身体。
光流目眦欲裂,看到儿子被踢飞的那一刻,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怒吼一声,弯腰就去抓刚才掉在泥地上的那把豁口柴刀!手指刚触到冰冷的木柄,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如同铁钳!
是顾大爹!
老人不知何时已从门槛上站起,速度快得不像一个腿脚不便的人。他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扣住光流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那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虬结的老藤般根根暴起。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光流那双因为愤怒和屈辱而血红的眼珠,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沉到极致的、冰封般的警告和压制。他对着光流,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摇了摇头。
光流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腕在父亲铁钳般的手掌下徒劳地挣扎,柴刀的刀柄在他指间冰冷地硌着。他看着儿子在地上痛得蜷缩抽搐,看着傻妞无助地哭嚎,看着税吏跟班将最后一点荞麦麸皮倒进麻袋,扎紧袋口……屈辱和愤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想拼命!想不顾一切!
但父亲那只枯手传递来的力量,冰冷而沉重,像一座无形的山,死死压住了他即将爆发的疯狂。顾大爹的目光,像两根冰冷的钉子,把他钉在原地。
“爹…”光流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血沫的味道。
此时,那个装粮的汉子已将麻袋甩上肩头,掂了掂,不满地嘟囔:“娘的,麸子占大半,死沉,还不顶饿!”他看也没看地上痛苦的孩子和哭泣的女人。
税吏的目光在顾大爹死死扣住光流手腕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地上痛苦蜷缩的满三和抱着孩子哭嚎的傻妞,那张刻薄的马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眼前只是一场乏味的闹剧。他甚至连一句场面话都懒得说,只是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走!”
五个身影,带着那半袋沾着麸皮草屑、沉甸甸的救命粮,旁若无人地转身。硬底的官靴和破旧的布鞋,踩过顾家院子冰冷的泥地,留下几个清晰的、带着外来污垢的脚印。他们像来时一样,粗暴地推开那扇薄薄的院门,身影消失在门外惨淡的天光里,只留下院子里一片死寂的狼藉和压抑到极点的痛苦喘息。
院门在风中无力地晃荡着。
光流猛地挣脱了父亲的手,踉跄着扑到满三身边。孩子还在痛苦地抽噎,小脸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光流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掀开孩子的衣襟,肋骨处一片刺目的青紫迅速肿了起来,像一块丑陋的烙印。光流媳妇也爬了过来,抱着孩子,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落在孩子受伤的皮肤上。
顾大爹依旧站在原地,像一截被雷劈过却未倒下的枯木。他浑浊的目光,没有去看痛苦呻吟的孙子,没有去看失魂落魄的儿子,也没有去看那空荡荡、只剩下些许碎屑的粮囤。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落下来。
落在地上。
落在那几个税吏留下的、清晰的脚印上。
脚印里,沾着院子里的湿泥,也混着昨夜未曾清理干净、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牛血污泥。其中一枚脚印的边缘,一点极细微的暗红色痕迹,在灰黄的泥污里若隐若现——那是光流之前糊门时,被荆棘划破手掌滴落、又混入泥中的血。
顾大爹那如同枯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拄着拐棍,极其缓慢地抬起脚,将自己那只穿着破旧草鞋、同样沾满泥污的脚,稳稳地、沉沉地,踏在了其中一枚最清晰的、沾着那点暗红的官靴脚印上。
他用力地碾了碾。
脚下的泥地,冰冷而湿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