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生计艰难:土地龟裂(1 / 1)

牛棚那扇曾破败不堪的门,如今被厚厚的、干硬发黄的泥巴糊得密不透风,上面还狰狞地扎着无数晒干的尖刺荆棘,像一头倒竖鬃毛、随时准备搏命的刺猬。阳光毒辣地晒在上面,泥皮开裂,露出底下深色的泥芯和倔强的荆刺。这堵丑陋而坚实的墙,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窥探,也隔绝了荒野里那双幽绿眼睛带来的梦魇。大母牛安静地卧在里面,巨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狭小的空间,它低垂着头,缓慢地反刍着粗糙的草料,肩胛到腹部那道狰狞的伤疤已经结痂,变成一道深褐色的、扭曲的硬痂,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偶尔,它会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牛眼望向那扇被堵死的门,仿佛还能看到门缝外那双冰冷怨毒的眼睛,鼻腔里便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恐惧余韵的响鼻。

院角那个小小的粮囤,空得能跑老鼠,只剩下仓底一层灰白的、混杂着碎屑的粉末。灶房门口,傻妞正蹲着,用一把豁了口的旧菜刀,费力地剁着刚从后山坡上挖来的、一种叫做“苦麻根”的粗壮根茎。根茎又老又韧,菜刀砍下去发出沉闷的“梆梆”声,震得她手臂发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苦涩土腥味。她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沾满泥污的根块上。她时不时抬起头,茫然地望向空荡荡的院子,又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剁下去,嘴里小声地、含混不清地念叨着:“糊糊…煮糊糊…”

光流和顾大爹坐在堂屋门口的门槛阴影里。光流手里拿着一根磨得发亮的尖头木锥,正对着一个破旧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藤筐底部,用力地戳着新的藤条。藤条干燥坚硬,每一次穿引都异常费力,他的手指被粗糙的藤皮磨得通红,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顾大爹则拿着一柄小锉刀,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打磨着一根削尖的木棍,试图把它磨成一根能用的梭子。他动作很慢,每磨几下就要停下来喘口气,浑浊的眼睛盯着那并不锋利的尖端,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器物。

满大、满二蹲在院墙根下,那里堆着一小堆同样晒得半干的苦麻根。兄弟俩也各自拿着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学着傻妞的样子,用力地刮削着根茎上粗糙坚韧的表皮。满三靠在他们旁边,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空了的、曾经装过荞麦糊糊的粗陶碗。他低着头,伸出粉嫩的小舌头,一遍又一遍,极其认真地舔舐着碗底和碗壁上残留的最后一点点早已干涸的糊糊痕迹。那点微不足道的咸味和粮食气息,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每舔几下,他就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灶房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对“糊糊”的渴望。

院子里的空气凝滞而沉重,只有刀砍藤条、石片刮削、锉刀打磨的单调声响,以及傻妞含混的念叨和满三舔碗底时发出的细微“吧嗒”声。饥饿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每一个人,抽走了说话的力气,只剩下机械重复的动作和对那锅尚未煮熟的、苦涩根茎糊糊的渺茫期待。

时间被这无休止的饥饿和劳作拉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光流媳妇终于停下了砍剁,她直起酸痛的腰背,擦了把额头的汗。她把剁碎的、泛着惨白色的苦麻根块倒进灶上那口唯一的大铁锅里,又从墙角一个破瓦罐里舀出小半瓢浑浊的泥水倒进去。盖上沉重的木锅盖,点燃灶膛里最后一点干燥的引火草。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难以形容的苦涩气味,混合着柴草燃烧的烟味,开始在院子里弥漫开来。这气味钻进鼻孔,非但没有勾起食欲,反而让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的难受。满三舔碗底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抽了抽鼻子,小脸皱成一团,带着哭腔小声说:“娘…臭…”

光流媳妇没有回头,只是佝偻着背,默默地往灶膛里添着几根细小的枯枝。火光映着她疲惫而麻木的侧脸。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木头轮轴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打破了院子里死寂的沉闷。

光流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院外尘土飞扬的小路。只见邻村的王老倌,那个上次收了顾家庚帖的老汉,正佝偻着腰,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拖着一辆破旧的独轮车,艰难地朝这边走来。车上似乎空无一物。他脸上沟壑纵横,被烈日和风沙染成古铜色,嘴唇干裂起皮,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重,仿佛脚上拴着千斤的铁链。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褂子,在后背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汗渍。

他走到顾家院门附近,似乎耗尽了力气,靠着那辆空荡荡的独轮车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股热风裹着尘土扑进顾家院子,带来一股浓重的汗馊味和难以言喻的疲惫绝望的气息。

光流放下手中的藤筐,哑着嗓子招呼了一声:“王老伯…”

王老倌闻声,有些迟缓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向顾家院子。他的目光扫过空空的粮囤,扫过正在刮苦麻根的满大满二,扫过抱着空碗的满三,最后落在光流和他身旁同样形容枯槁的顾大爹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只剩下一种同病相怜的麻木和死寂。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流声,半晌,才挤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借…借粮…没成…”他抬起枯树枝般的手,无力地指了指自己空空的独轮车,又缓缓摇了摇头,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都断顿了…家家…都空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顾家人诉说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重新扶起那辆空得刺眼的独轮车,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朝着小顾村更深处挪去。那“吱呀…吱呀…”的轮轴呻吟声,如同垂死者的哀鸣,在寂静而灼热的空气里拖出长长的、绝望的尾音,最终消失在同样死寂的村落深处。

光流媳妇掀开了锅盖。一股浓烈的、带着土腥气的苦涩白汽猛地腾起,弥漫开来。锅里,是粘稠的、灰褐色的糊状物,翻滚着浑浊的气泡。她用木勺搅了搅,那糊糊黏腻沉重,毫无生气。

“吃饭了…”她的声音干涩,没有一丝波澜。

满大、满二默默地放下石片,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灰和根屑。满三也放下那个被他舔得几乎反光的空碗,眼巴巴地望向灶台。

顾大爹放下了那根磨了许久也没磨出几分锋利的梭子。他拄着拐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他没有去看那锅糊糊,浑浊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远方那片曾经属于顾家、如今却一片枯槁的田地。

龟裂的土地在烈日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枯死的草梗在风中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灰黄和死寂。远处,几缕极淡、极细、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烟雾,在几户人家的屋顶挣扎着升起,还没攀上多高,便被灼热的空气吞噬得无影无踪。

小顾村,死寂无声。

顾大爹枯槁的手,无意识地伸进怀里,摸索着。他摸到的不是粮,而是那几张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的娃娃亲庚帖。粗糙的纸面摩擦着指腹,带来一种冰冷而虚幻的触感。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落回自家院子。光流媳妇正用木勺,将那灰褐色的苦麻根糊糊,小心翼翼地分盛进几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每一勺都盛得很满,因为除了这个,再无他物。

满大、满二默默地接过碗,碗壁滚烫,糊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味。他们低着头,拿起光流新编的藤筐里削好的木片当筷子(筷子早已折断当柴烧了),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挑起一小坨糊糊,艰难地送进嘴里。瞬间,两张小脸都痛苦地皱紧,喉咙艰难地滚动着,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囫囵吞了下去。

满三也分到了一小碗。他看着碗里那灰扑扑、黏糊糊的东西,又抬头看看哥哥们痛苦的表情,小嘴一瘪,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只是抱着碗,小身子微微发抖。

光流也端起了碗。他看着碗里这赖以活命的“饭食”,眼神空洞。半晌,他猛地低下头,像一头渴极了的牲口,把脸几乎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地、近乎凶狠地吞咽起来,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要将那刺鼻的苦涩和泥土的味道,连同这无尽的绝望,一起硬生生地压进胃里。

顾大爹没有动他那份糊糊。他依旧站在门槛边,背对着那锅苦涩的“饭食”,面朝着远方那片死寂的田野。他那只伸进怀里的手,缓缓抽了出来,掌心空空如也。他枯瘦的指头在空气里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无声地数着什么——数着那早已化为乌有的粮仓,数着那龟裂田地里永远无法兑现的收成,数着怀里那几张庚帖背后,十个儿子那如同眼前田野般渺茫的未来。

他浑浊的目光,越过院墙,越过枯槁的田野,投向更远的地方。那里,灰灵大陆的山峦在热浪中模糊扭曲,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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