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满大结亲
灰灵大陆熬过了那蚀骨的荒年。天终于开了眼,雨水应着节令淅淅沥沥落下,干涸的田地贪婪地吮吸着,萎蔫的秧苗一日日挺直了腰杆。仓里那点救命的陈谷子掺着新收的野菜,总算熬到了新粮入仓的日子。院角的老母牛也争气,前些天又诞下一头湿漉漉的小牛犊,哞哞的稚嫩叫声给这劫后余生的家添了几分生气。
光流倚着门框,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过鬓角。镜子里不用照,那丝丝缕缕扎眼的白,早已像霜花般悄然侵染了两鬓。四十六年,竟过得这般快。他看着院子里正被众人围着打趣的满大——十八岁的儿子,身板像抽条的白杨,结实挺拔,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被喜气蒸腾出来的红晕和几分掩不住的懵懂。这娃娃亲,自打娘胎里就定下了。
唢呐那高亢又带点嘶哑的调子,裹着零星几声破锣响,远远地从村口传来,像根无形的线,一下子扯紧了小院里的空气。
“来了!来了!”不知谁先喊了一嗓子。
院门口顿时炸开了锅。孩子们像受惊的雀儿,“呼啦”一下全涌了过去,挤在土坡上伸长脖子张望。光流的心也跟着那唢呐声紧了紧,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土路的尽头,人影晃动。走在最前头的果然是傻姑,咧着嘴,那笑容毫无遮拦,像盛夏正午的太阳,刺眼又直接。她身旁是她的傻表弟,走路一蹦一跳,胳膊甩得老高,嘴里咿咿呀呀不知在唱些什么,仿佛自己才是今天的主角。后面跟着大姨妈和大姑爹,两人都生得高大壮实,脸上挂着近乎一模一样的、憨厚又略显拘谨的笑容,脚步踩得地上尘土轻扬。小顾村的本家亲戚们,扶老携幼,像一股缓慢移动的潮水,簇拥着中间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新娘。没有花轿,没有马匹,只有新娘子脚上一双簇新的、沾了尘土的布鞋格外醒目。
最引人注目的是队伍中间那头老黄牛。它被套上了平日拉犁的旧鞍架,此刻鞍架上搭了一块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红布,权作装饰。牛头上用草绳歪歪扭扭地捆着一小撮红布条,随着牛步的晃动而摇摆,显得既喜庆又有些滑稽。牛走得慢悠悠,不情不愿,牵牛的汉子——新娘的堂哥,额上青筋微凸,嘴里不住地低声吆喝着:“驾!走!好伙计!给点面子!”老牛偶尔打个响鼻,甩甩头,那撮红布条就跟着晃荡,引得孩子们一阵哄笑。新娘子就低着头,跟在老牛旁边走着,一身红布衣裳浆洗得硬挺,盖头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紧紧绞在身前、指节有些发白的手。送亲的队伍踏着稀疏的锣鼓点,踩着尘土,一步步走进了光流家那低矮的院门。
院中央,一张磨得发亮的旧方桌权充香案,上面摆着一对简陋的粗陶烛台,插着两支细细的红烛,烛火在微风中摇曳不定。光流被众人推搡着,按坐在香案后唯一一把还算完好的椅子上。小表舅清了清嗓子,努力想压过院子里的嘈杂。他嗓子有些哑,是昨夜兴奋过头嚎了半宿山歌的缘故,此刻脸上却泛着红光,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所有喧闹:
“吉时——到——!”
>“一拜——天地厚土生五谷——谢它风调雨顺解饥荒!”
>(满大和新娘对着苍茫的天空和脚下的黄土地,深深躬下身去。)
>“二拜——高堂白发恩情重——爹娘辛苦拉扯儿成人!”
>(光流坐在椅子上,看着儿子和新媳妇对着自己弯下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手背上青筋盘虬,沟壑纵横。新娘子盖头下的肩膀似乎有些发抖。)
>“夫妻——对拜——同心同力把家兴——牛添犊来谷满仓!”
>(两个红色的身影在众人的注视下,笨拙地相对着躬下身。满大的额头差点碰到新娘的盖头。)
小表舅的声音猛地带上了一种促狭的笑意,尾音拖得老长:“礼——成——!送入——洞——房——喽——!”
“哦——!”院子里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哄笑、尖叫和口哨声。孩子们像一群撒欢的小狗,率先冲向那间贴着歪歪扭扭大红“囍”字的新房。半大小子们则起着哄,推搡着、簇拥着,几乎是把这对不知所措的新人抬起来,一股脑儿地塞进了那扇窄窄的木门里。
喜宴摆在院子当中。几张破旧的方桌拼凑在一起,上面摆满了粗陶大碗和缺口的海碗。菜色简单得近乎寒酸:一大盆炖得稀烂的杂菜汤,里面翻滚着几片难得的肥肉膘;几盘腌得黑黢黢的咸菜疙瘩;一大筐杂面饼子,硬邦邦的,得就着汤水才能下咽;唯一能撑场面的,是那几大坛子浑浊的自酿土酒,散发着浓烈的、略带酸涩的粮食气息。没人嫌弃,劫后余生,能凑出这些东西,已是倾尽全力。男人们甩开膀子,吆五喝六,粗瓷碗碰得砰砰响,辛辣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粗布的衣襟。女人们围坐在稍远些的矮凳上,一边小口啃着饼子,一边低声絮叨着家长里短,眼神不时瞟向那紧闭的新房门,脸上带着心照不宣的笑意。傻姑的笑声最响亮,傻表弟则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肉膘,口水都快滴到地上。大姨妈和大姑爹吃得专心致志,偶尔抬起头,憨厚地冲人笑笑。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土酒味、菜汤味和一种粗粝而真实的欢乐。
酒过三巡,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喊了一嗓子:“光流叔!该看新姑爷的本事了!摔一个!”
这提议像火星溅进了油锅,瞬间点燃了所有小伙子的血性。
“对!摔一个!”
“让娘家人看看咱新郎官的力气!”
“满大!别怂!”
院子中央很快被清出一片空地。满大被推搡出来,脸上还带着酒气和兴奋的红晕。第一个上场的是新娘的堂哥,就是刚才牵牛那位。两人一搭手,立刻较上了劲。脚下是夯实的土地,尘土在蹬踏间飞扬起来。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有最原始的角力,胳膊肌肉贲张,青筋如蚯蚓般凸起,沉重的呼吸声和脚下蹬地的闷响交织在一起。围观的男人们眼睛瞪得溜圆,女人们则紧张地捂住了嘴。满大终究年轻力壮,一个沉腰发力,“嘿”地一声,将堂哥结结实实摔倒在尘土里,激起一片叫好声。
“好样的!满大!”
“再来一个!老表不能怂啊!”
新娘那边的老表们被激起了火气,轮番上场。摔跤变成了车轮战。满大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崭新的红布褂子,但他像头初生的牛犊,来者不拒。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尘土沾满了他的脸和衣服,也沾满了对手的脸和衣服。每一次沉重的落地声都引来一阵或惋惜或喝彩的声浪。光流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儿子在尘土中翻滚腾挪,那年轻身体里迸发出的力量和韧性,让他眼角微微发热,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鬓边的白发。
新郎官被摔够了,场面就彻底放开了。小伙子们早已按捺不住,纷纷捉对儿厮杀起来。打谷场成了临时的角斗场。健壮的身躯碰撞、纠缠、翻滚,沉重的喘息声、脚掌蹬地的噗噗声、身体砸在地上的闷响、还有围观人群爆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呐喊助威声,汇成一股原始而沸腾的热流,在小村的上空回荡。尘土被搅动得漫天飞扬,在斜阳的光柱里狂舞。连傻表弟也受到了感染,嗷嗷叫着冲进人堆,抱住一个正在角力的小伙子的腿,结果被人家轻轻一带就滚倒在地,沾了一身泥,自己却咯咯笑得开心。光流也被几个老兄弟灌了几碗酒,热血上头,竟也捋起袖子下场,跟一个二十出头的壮小伙较量起来。他腰腿已不如年轻时灵便,但那股子不服输的韧劲还在。一个漂亮的背摔将小伙子撂倒在厚厚的麦草堆上,他自己也踉跄着后退几步才站稳,扶着酸痛的腰,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额角的皱纹流下,却畅快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浑厚,震得旁边树上的叶子都簌簌作响。这笑声,仿佛要把荒年积压的郁气全都吐出来。
喧嚣沸腾了整整三日,像是要把过去荒年里缺失的声响全都补回来。到了第三日清晨,那喧闹的潮水终于开始退去。
老黄牛早已解下了头上那撮可笑的红布条,安闲地卧在牛棚边的泥地里,慢条斯理地反刍着草料。新添的小牛犊依偎在母亲温暖的腹下,小尾巴惬意地甩动着,驱赶着并不存在的蚊蝇。
新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新娘子——现在该叫满大家的了——走了出来。她换下了那身大红嫁衣,穿着一身半新的靛蓝粗布衣裳,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初为人妇的羞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身后跟着满大,他换下了那身沾满汗水和尘土的红褂子,穿着干净的旧短褂,肩上挎着一个不大的包袱,里面是给岳家带的简单回门礼——几块硬饼子,一小包盐,还有两块粗布。
院门口,送亲的队伍已重新聚拢。傻姑依旧笑着,大姨妈和大姑爹也收拾停当,小顾村的本家亲戚们,无论老少,都等在那里。按照规矩,新娘回门,送亲的队伍要原班人马再把她送回娘家,然后才各自散去。这既是礼数,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娘家人看着姑娘被体面地接走,也要亲眼看着她被安稳地送回来。
“走了,爹。”满大走到光流跟前,低声说。
光流点点头,目光在新媳妇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姑娘微微垂下了眼睑。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肩膀宽厚结实,已能担起一份责任:“路上当心。到了岳家,勤快点。”
“嗯。”满大应了一声。
唢呐和破锣再次响了起来,调子却比来时舒缓了许多,像是在送别。老黄牛又被牵了出来,这次它背上没有鞍架,也没有红布,只是默默地跟着人群走。新娘子走在队伍中间,满大紧挨着她。送亲的队伍汇合了新人,像来时一样,踏上了通往小顾村的土路。只是方向相反,来时是迎娶的喧嚣,去时是回门的平静。队伍在晨光中渐行渐远,唢呐声也终于消散在带着青草气息的风里。
光流站在空落下来的院门口,看着那消失在土路尽头的队伍,听着自家牛棚里老牛那悠长的“哞——”声,和小牛犊细弱的回应。风掠过新绿的树梢,沙沙作响。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院子——摔跤留下的脚印、散落的麦草、翻倒的破板凳、还有昨夜篝火留下的黑色灰烬。一种巨大的、混合着疲惫、欣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苍茫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又仿佛被那新绿的生机悄然托起。他弯腰,拾起地上一小撮被踩进泥土里的、褪色的红布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