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 章搬迁葫芦谷(1 / 1)

##第27章搬迁葫芦谷

日子像溪水一样,裹挟着细碎的沙石,不声不响地流过去。满大家那间贴着褪色“囍”字的土坯房里,先是添了一个响亮的男娃啼哭,没过两年,又多了个女娃细弱的嘤咛。满二也到了年纪,举全家之力,又办了一场亲事,把邻村一个同样壮实的姑娘娶进了门。家里添丁进口,本是喜事,可光流脸上那点残余的光亮,却一天比一天黯淡下去。

人多了,嘴多了,可脚下的地却像是缩了水。早年分家时划下的那几亩薄田,经了荒年折腾,又摊上这么一大家子,刨去口粮、税赋,再填进满二娶亲的窟窿,仓底儿快能照见人影了。光流的腰弯得更厉害了,常常蹲在田埂上,望着那挤挤挨挨的青苗发愣,浑浊的老眼里是化不开的愁。那点地,像一张被太多人扯着的薄饼,再怎么精打细算,也填不饱所有饥肠辘辘的肚子。满大家的媳妇抱着小的、牵着大的,在灶膛前转悠,锅里野菜多,米粒少得能数清。满二媳妇刚过门那股子新鲜劲儿也没了,跟着妯娌一起,对着空荡荡的米缸叹气。

饭桌上,沉默像块沉重的石头压着。连孩子们都感到了不安,扒拉着碗里清得照影的糊糊,不敢吵闹。终于,满大把碗底最后一点汤水舔干净,粗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瓮声瓮气地开口:“爹,这样下去,不成。”

满二闷头搓着粗糙的手指关节,接口道:“地太少了。不够嚼裹。”

光流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看大儿子,又看看二儿子。两个儿子都生得像他年轻时候,高大、憨实,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可这力气,在巴掌大的田地里,像是拳头砸进了棉花里,使不上劲儿。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浑浊的叹息,像是破旧风箱的最后一次拉动:“那……还能咋办?”

“搬。”满大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他看向弟弟,“我跟你,出去找地方。找那没人占、地界宽的山谷子。爹娘、嫂子、弟妹、娃儿们,都搬!”

这个念头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满二的眼睛。兄弟俩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同样的决心——那是被逼到绝境后,想要用一身力气硬生生砸出一条活路的蛮勇。

天还没亮透,露水还重。满大和满二各自揣上几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灌满一竹筒凉水,别上柴刀,踏着冰凉的晨雾出发了。方向是远离村庄、更深入大山的西南。这一找,就是一个月。兄弟俩像两头不知疲倦的牯牛,用脚丈量着陌生的山岭沟壑。荆棘划破了他们的粗布衣裳,在裸露的胳膊上留下道道血痕。渴了,捧一口山涧水;饿了,啃一口冷硬的饼子;夜里,找个背风的山坳,拢一堆篝火,裹着单薄的衣裳轮流打盹。他们遇见过陡峭得令人绝望的断崖,也曾在密不透风的原始林子里迷失方向,被蚊虫叮咬得浑身肿胀。一个月下来,兄弟俩瘦了一圈,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唯有眼神里的那股子倔强的光亮,烧得更旺了。

终于,在一个暮色沉沉的傍晚,当他们拨开一片浓密得如同墙壁的藤蔓和野刺玫时,一个豁口赫然出现在眼前。走进去,眼前骤然开阔——一个葫芦形的山谷静静躺在群山环抱之中!夕阳的余晖给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谷底平坦开阔,长满了齐膝深的、肥沃的茅草,一条清澈的溪流从山谷深处蜿蜒淌出,水声潺潺。山壁陡峭,形成天然屏障。这谷地,竟比他们老家青刺沟足足大了两倍有余!

“哥!就是它了!葫芦谷!”满二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狂喜,在山谷里激起微弱的回音。

消息带回那个拥挤得快要喘不过气的小院时,点燃了死水般的绝望。光流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大儿子的胳膊,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淌下来:“好……好……老天爷……给条活路……”两个媳妇也红了眼圈,忙着收拾那点可怜的家当,破锅烂碗,几件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一小袋盐巴,还有最重要的——一小口袋珍贵的粮种。

搬迁的日子选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小院就挤满了人。光流和老伴被搀扶着坐上一副用两根粗木杠和破门板临时绑成的简易担架。满大背着大的男娃,满二媳妇抱着小的女娃,满二则扛着最重的那袋粮种。满大家的背着锅碗瓢盆,手里还牵着刚会走路的小儿子。其余的破被烂袄、锄头镰刀、几根粗壮的房梁木料,都用草绳捆扎结实,由兄弟俩轮流扛在肩上。傻姑和傻表弟也跟来了,一人背着一小捆柴火,脸上带着懵懂的好奇。整个家当,寒酸得让人心酸,却也沉甸甸地压弯了兄弟俩的腰。

三十里山路,每一步都踩在希望与艰辛交织的泥泞里。担架上的光流,闭着眼,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担架边缘,指节发白。孩子们走不动了哭闹,就轮流背着抱着。汗水浸透了所有人的衣衫,在初春微凉的空气里蒸腾起白气。遇到陡坡,兄弟俩咬紧牙关,青筋暴起,前拉后推,硬是把担架和重负一点点挪上去。晌午,找块平整的石头歇脚,啃几口冷硬的饼子,就着山泉水咽下去。歇息时,光流会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投向西南方,喃喃道:“不远了……不远了……”像是在给所有人打气。

当那个熟悉的藤蔓豁口终于再次出现在眼前,拨开藤蔓,葫芦谷温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时,担架上的光流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角再次湿润。孩子们也忘记了疲惫,好奇地打量着这陌生的新家。

来不及喘息,安家立命是第一要务。兄弟俩放下担架,立刻抄起带来的斧头和柴刀。满大像头不知疲倦的熊,挥舞着斧头,放倒谷底边缘几棵碗口粗的树。沉重的树干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满二则用柴刀飞快地清理着选好屋基上的茅草和灌木丛。泥土被翻起,带着新鲜的腥气。光流和老伴被安置在溪边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守着孩子们。两个媳妇也立刻忙碌起来,在溪边挖坑垒灶,支起那口熏得漆黑的铁锅,寻些可食的野菜准备煮饭。

盖的是最简陋的棚屋。兄弟俩力气大得惊人,将那几根粗壮的房梁木深深砸进挖好的土坑里,作为支柱。再砍来稍细些的树干,横七竖八地搭在支柱上,用坚韧的藤条死死捆扎牢靠。屋顶铺上厚厚一层割下来的茅草,再用细树枝压住。棚壁则是用细木棍密密地编成篱笆墙,里外糊上厚厚的、和了碎草的黄泥。泥巴糊上去时,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两个棚屋并排立在谷底向阳处,中间留出几步宽的过道,像两个刚刚破土而出的、笨拙却结实的蘑菇。虽然四面漏风,顶上可能漏雨,但总算有了遮风避雨、能躺下睡觉的地方。棚屋落成那天,傻姑和傻表弟高兴地绕着棚屋跑了好几圈。

安顿下来,第一件大事就是分地。谷底那片平坦的沃土,长满了腐草,一脚踩下去,能陷进半个脚面。光流坐在棚屋门口,浑浊的目光扫过这片承载着全家希望的土地,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老大,老二,过来。”

兄弟俩放下锄头,走到父亲跟前,脸上沾着泥点。

“溪水从中间过,”光流伸出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谷地中央那条亮晶晶的小溪,“就顺着水,划开。老大,东边这一半;老二,西边那一半。各家种各家的,收多收少,各凭本事,各安天命。”

没有尺子,没有界碑。兄弟俩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满大扛起锄头,走到溪水东侧,狠狠一锄头刨下去,翻开一大块黝黑油润的泥土。满二也走到西侧,同样用力地刨下第一锄。泥土翻卷,新鲜的土腥味浓烈地弥漫开来。一条无形的线,就这样在兄弟俩沉默的劳作和父亲的目光中,深深地刻进了葫芦谷的土地里。

开荒是比找谷、盖房更熬人的苦役。满大和满二像两头真正的耕牛,天不亮就下地。沉重的铁锄头高高抡起,带着风声砸进板结的草甸和盘根错节的草根里。汗水如雨,从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滚落,浸湿了裤腰。泥土粘在锄板上,甩都甩不掉,每一次举起都重若千斤。虎口震裂了,渗出血丝,就用布条缠上,咬着牙继续。茅草根坚韧异常,盘踞在肥沃的土层里,一锄头下去,只能松动一小片。两个媳妇安顿好老人孩子,也立刻下地帮忙。她们用镰刀割去表层杂草,用耙子把兄弟俩翻起的巨大草根疙瘩拖到地边晾晒。孩子们也懂事地跟在后面,捡拾散落的草根和小石块。光流拄着一根树枝削成的拐杖,佝偻着腰,站在地头默默地看着。他的眼神浑浊,却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这片新开垦的土地上。

日子在沉重的喘息和锄头的起落间艰难流淌。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最后结成厚厚的、发黄的老茧。肩膀被扁担和锄头杠磨得红肿脱皮,晚上躺在茅草铺上,火辣辣地疼。吃的依旧是稀糊糊和野菜,偶尔傻姑和傻表弟不知从哪里摸来几个鸟蛋,便是难得的荤腥。溪水冰冷,女人们洗衣洗菜,手冻得通红开裂。

第一场透雨落下时,光流正靠在棚屋门口,浑浊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雨水顺着新糊的泥墙流下,冲刷出道道泥痕。他伸出枯瘦的手,接了几滴雨水,放进嘴里尝了尝,喃喃道:“好雨……好雨知时节啊……”棚屋里,粮种被小心地拿出来,摊开在干燥的草铺上晾着,那是全家的命根子。

播种的日子到了。满大和满二在各自的地里,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一粒粒饱满或干瘪的种子,按进湿润温暖的泥土里。他们的动作笨拙而虔诚,仿佛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泥土盖住了种子,也盖住了沉重的希望。

季节流转,阳光雨露没有辜负这深山的苦熬。当第一片嫩绿怯生生地顶破土皮,在春风里微微摇晃时,满大家的媳妇第一个发现了,她惊喜地叫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传得很远。所有人都围拢过去,蹲在地头,看着那星星点点的绿意,粗糙的脸上第一次绽开了由衷的笑容,连光流那沟壑纵横的脸颊也松弛下来。

夏日的葫芦谷,是绿色的汪洋。庄稼吸饱了雨水和阳光,在兄弟俩用血汗开垦出的土地上疯长。沉甸甸的谷穗压弯了秸秆,饱满的豆荚在阳光下裂开缝隙。收获的季节,是葫芦谷最喧闹也最幸福的时刻。镰刀挥舞,金黄的谷穗成片倒下。打谷场(其实就是一片压实的平地)上,兄弟俩挥动着连枷,“啪!啪!啪!”沉重而富有节奏地敲打着谷穗,金黄的谷粒如雨点般溅落。女人们忙着捆扎、扬场。孩子们在堆积如山的秸秆堆里翻滚嬉闹。汗水浸透了衣衫,脸上沾满了尘土和谷壳,但每个人眼里都闪烁着亮晶晶的光。仓房(一个更结实些的棚子)里,谷子堆成了小山,散发着醉人的、新粮的清香。

满大家的媳妇抱着刚收的豆子,坐在谷堆旁,脸上是满足的疲惫:“总算……饿不死了。”

光流坐在棚屋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捏着一穗饱满的谷子,用仅剩的几颗牙费力地啃下一粒,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一股清甜的米香弥漫开来。他眯起眼,望着谷场上两个儿子忙碌的身影,又看看自家牛棚的方向——那是搬迁后不久,村里念及光流家早年对村子的贡献,又见他们确实在荒僻之地扎下了根,按老规矩分给他们一头刚断奶的小牛犊作为“开荒之助”。

那小牛犊,如今已长成了半大的健壮黄牛,毛色油亮,正拴在溪边新搭起的简陋牛棚里,悠闲地甩着尾巴,啃食着鲜嫩的青草。满大和满二早就商量好了:这牛,两家轮换着使唤,一家十天。今天是满大牵牛的日子。他干完地里的活,走到溪边,解开牛绳。那牛认得他,温顺地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手。满大粗糙的大手拍了拍牛结实的脖颈,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牵起牛绳,慢慢走向自己那片已经翻好、等着播种冬麦的土地。夕阳的金辉洒满山谷,给他、给牛、给那新翻的黝黑土地,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安稳的光泽。

棚屋里,泥炉的火光映着满大家媳妇纳鞋底的身影,锅里煮着新收的豆子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光流依旧坐在门口,听着那单调而安稳的声响,望着暮色中儿子和耕牛的剪影,布满皱纹的眼角,悄然松弛下来,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融进了这片新生的、沉甸甸的安稳里。溪水潺潺,新牛嚼草,葫芦谷的夜,静得能听见希望扎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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