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守灶小弟满十(1 / 1)

**第28章守灶小弟满十**

青刺沟的十亩薄田,像一块被无数代顾家人汗水反复浸透又榨干的破布,再也兜不住顾光流膝下十棵壮苗日益膨胀的胃口。春种秋收,锄头磨秃了刃,脊梁压弯了形,那点收成塞进十张嗷嗷待哺的嘴里,总是刚填平上顿的坑,下顿的窟窿就迫不及待地张开了口。饥饿,成了盘旋在青刺沟顾家老屋上空驱不散的阴云。

人挪活,树挪死。弟兄几个看着爹娘愁苦的皱纹和弟妹们菜色的脸,一咬牙,一跺脚。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他们扛着仅有的家当——几件磨得发亮的农具,卷着打满补丁的铺盖,带着同样沉默却眼神坚定的媳妇,踏上了荆棘丛生的山路。他们要去四十里开外的夹夹沟。那地方,听路过歇脚的货郎提过一嘴,沟如其名,两壁山崖陡峭如刀削,挤得中间只剩下一条深长逼仄的谷道,不见天日。可就是这条窄缝,在满大满二眼中,也比青刺沟这十亩绝地多几分活命的指望。

开荒的火焰并未在夹夹沟燃尽就熄灭。老五满五和老六满六扛起了斧头开劈夹夹沟。夹夹沟能挤出的地皮也到了极限。兄弟俩的目光投向更深的山林。他们沿着山脊摸索了约莫十里,在一片地势低洼、林木稍显稀疏的山坳停了下来——大洼子。这里没有夹夹沟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有着更加蛮荒的原始力量。遮天蔽日的古树盘根错节,碗口粗的藤蔓蛇一样缠绕,一人多高的刺蓬密密麻麻,构筑起天然的荆棘堡垒。满五满六赤膊上阵,斧头抡圆了砍向粗壮的树干,火星四溅,虎口震裂;镰刀挥舞着劈开纠缠的藤蔓,汗水混着草汁淌进脚下的腐叶。最后,一把火点燃了堆积如山的枝干刺蓬,烈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烧红了半边天。几天后,火熄灰冷,一片焦黑、散发着草木灰和泥土腥气的土地袒露出来,虽然贫瘠荒芜,却足够几户人家在此生根,播下微末的希望。

迁徙的脚步,如同山涧溪流,一旦开始便难以停歇。紧接着,老七满七、老八满八和老九满九也结伴离开了初具规模的大洼子。他们年轻,心中怀揣着对更广阔天地的渴望。跋涉数日,翻过几道险峻的山梁,就在腿脚酸麻、近乎绝望之际,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被群山环抱的开阔谷地静静躺在那里,如同被遗忘的世外桃源。这就是李子坪。不仅地势平坦开阔,更有一大片野生的李子树,虬枝盘曲,虽未经修剪,但春日里花开如雪,夏秋之际,累累的青红李子挂满枝头,虽酸涩难比家种,却是这苦寒之地难得的零嘴和果腹之物。三兄弟喜出望外,如同发现了宝藏。锄头、镐头齐上阵,奋力开垦。这片沃土,足以养活三户人家,甚至绰绰有余。希望的种子,终于落进了丰腴的土壤。

偌大的顾家,顾光流的十个儿子,如同被劲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带着坚韧的生命力,飘落在青刺沟周围的山峦沟壑之间。夹夹沟、大洼子、李子坪……一个个新地名成了顾家新的根脉。而最后留在青刺沟那十亩祖田、守着祖屋那口熏得黝黑的老灶台的人,自然是最小的儿子——满十。

兄弟们各自在陌生的土地上扎根、挣扎、繁衍生息,顾家这棵老树,虽枝桠四散,却在更广阔的山野里汲取着养分,顽强地开枝散叶。顾家老爷子顾光流,看着儿孙们虽然散落四方,却都凭着一股子蛮劲和韧劲站稳了脚跟,甚至渐渐有了起色,那张被山风和岁月刻满沟壑的老脸上,难得地绽开了舒心的笑容。更难得的是,在这贫瘠困苦之地,顾家竟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像模像样的六十大寿!远方的儿子们跋山涉水赶回来,带来了山货野味;近处的媳妇们操持着饭菜;孙辈们追逐打闹。老屋里挤满了人,喧闹声、笑声、祝酒声几乎掀翻了屋顶。顾光流坐在上首,穿着浆洗得最干净的衣服,浑浊的老眼闪着光,看着眼前的人丁兴旺,只觉得这辈子受的苦,在这一刻都值了。

时光荏苒,守着青刺沟祖宅祖田的满十,也长到了十八岁,成了顶门立户的汉子。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却也意味着他真正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兴许是守着祖产的缘故,也或许是兄弟们分家后负担减轻,满十的日子,竟比当年离家的兄长们起点高了不少——他不但有一头勤勤恳恳、每年都能下个牛犊的母牛,棚里竟还拴着一头正值壮年、筋肉虬结、犄角如弯月般锋利的公牛!这在靠天吃饭、视耕牛为命根子的山民眼里,可是份沉甸甸的家当,是底气的象征。

成年了,自然要成家。满十没忘爹早年给他定下的娃娃亲,是小姑家的闺女,叫金菜花。那姑娘,打小就比旁人慢半拍,眼神懵懂,说话含糊,村里人都叫她“傻妞”。可满十不嫌弃,反而觉得实在。傻点好,不会嫌他穷,不会嫌青刺沟苦,能生孩子、会做饭就成。要成亲,得把喜讯告诉散落四方的哥哥们。刚成年的满十,揣着几个硬邦邦的杂粮馍馍,别上柴刀,踏上了崎岖的山路。夹夹沟的幽深、大洼子的泥泞、李子坪的遥远,他都用双脚丈量了一遍。荆棘划破了裤腿,山石磨薄了草鞋底,渴了喝口山涧水,饿了啃口冷馍馍。整整跑了好几天,才把九个哥哥家一一走遍,把“老十要娶傻妞金菜花”的消息,送到了每一位兄长的耳边。哥哥们拍着他的肩,有唏嘘,有祝福,也少不了几句粗俗的打趣。

迎亲的正日子到了。天蒙蒙亮,满十就起来了。他特意把那头雄壮的大公牛从棚里牵出来,用刷子仔细地刷去牛毛上的草屑尘土,露出油亮的皮毛。牛角上,他亲手系上两根崭新的红布条,红得扎眼。他自己也换上了唯一一件半新的靛蓝粗布褂子,头发用布条束得整整齐齐,脸上是压不住的喜气和一丝紧张。他牵着这头象征着家底、力量和未来希望的大牲口,踏上了去小姑家接亲的山路。红布条在牛角上跳跃,满十的胸膛也挺得老高。这排场,比起当年哥哥们光棍一条、肩扛手提着可怜巴巴的几样东西去娶亲,不知要体面风光多少倍。

接亲的队伍不算长,但气氛热烈。傻妞金菜花穿着大红的新嫁衣,头上蒙着红盖头,被两个本家嫂子搀扶着,懵懵懂懂地跟着走。满十牵着大公牛走在前面,牛铃叮当,后面跟着几个帮忙的堂兄弟,一路说说笑笑,倒也热闹。翻山越岭,终于回到了青刺沟顾家老宅。院子里早已挤满了本家和闻讯赶来的邻里。

拜堂的时刻到了。老宅正厅,顾光流端坐在上首唯一一把像样的椅子上,穿着寿辰时那件干净衣裳,努力挺直佝偻的腰背,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满十牵着金菜花的手(金菜花的手心全是汗,还有些不知所措地微微发抖),在司礼沙哑的吆喝声中,一板一眼地行礼。

“一拜天地——”

两人对着门外青翠的山峦和苍天,深深鞠躬。

“二拜高堂——”

转向顾光流,满十郑重地磕下头去,金菜花被嫂子按着也弯下了腰。

“夫妻对拜——”

两人相对而立,满十看着眼前晃动的红盖头,深吸一口气,弯下腰。金菜花似乎觉得好玩,也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鞠了一躬,引得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

“礼成——送入洞房!”

在一片更响亮的哄笑声、祝福声和孩子们好奇的尖叫声中,一对新人被众人簇拥着,推搡着,送进了那间打扫干净、贴着大红囍字、却依旧简陋的洞房。木门吱呀一声关上,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门外,听墙根的小子们早就按捺不住了。半大的毛头小子们,像一群机灵的猴子,悄无声息地溜到窗根下,屏住呼吸,恨不得把耳朵贴到窗户纸上。里面先是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大概是……

第二天,是送亲的娘家人“闹新郎”的日子。按着山里流传的老规矩,摔跤是必不可少的重头戏,既检验新郎的力气本事,也图个热闹喜庆。

三天回门,新娘归宁。这一天,顾家算是拿出了前所未有的排场。满十的九个哥哥,除了远在李子坪的老七老八老九实在来不及赶回,能来的都拖家带口,翻山越岭地赶来了青刺沟。顾家这一大家子人,男女老少,浩浩荡荡几十口子,簇拥着新娘子金菜花和新郎官满十,像一条蜿蜒的长龙,热热闹闹地走回了小姑家(也就是金菜花的娘家)。这阵仗,在这闭塞的山沟里,可是多年未见的盛景。小姑家倾其所有,杀鸡宰鸭,连留着下蛋的老母鸡也宰了,又向邻里借了些腊肉山菌,在院子里摆开了长长的几桌。菜肴虽然粗犷,但分量十足,油水也厚。送亲的那帮表兄弟们,终于可以敞开肚皮,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直打饱嗝。临走时,作为娘家人,小姑还给每个送亲的小伙子一人塞了个小小的、用红纸仔细包着的布包,里面装着十几个亮闪闪的铜板。小伙子们攥着红包,个个喜笑颜开,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归途。

满十在丈母娘家彻底放开了。摔跤的“恩怨”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跟着这帮年纪相仿的表兄弟们,像回到了少年时光。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在林子里追野兔,在草坡上打滚摔跤,痛痛快快地疯玩了两天。金菜花则被一群表姐妹围着,懵懵懂懂地吃着零食,看着他们疯闹,偶尔也跟着傻笑几声。

直到第三天傍晚,夕阳将山梁染成一片醉人的金红,满十才意犹未尽地牵着他的新娘子金菜花,踏上了回青刺沟的山路。金菜花似乎也玩累了,顺从地跟着他。满十心情极好,脚步轻快,山路仿佛也变得平坦起来。他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竟不自觉地哼起了一首不成调的山野小曲,调子粗犷又带着点欢快。金菜花听不懂词,只觉得那调子有趣,也咧着嘴,咿咿呀呀地跟着胡乱哼了起来,调子跑得没边儿,却透着一股傻乎乎的快乐。那头雄壮的公牛和温顺的母牛,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牛铃随着步伐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叮当”声,一声声敲碎了山间的寂静,也一声声敲响了满十守着青刺沟祖宅祖田、开枝散叶、延续烟火的新日子。前方的老屋炊烟袅袅升起,融入了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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