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自愿饿死的光流(1 / 1)

##第29章自愿饿死的光流

青刺沟的黄土,被太阳晒得滚烫,干裂的土地上,空气也仿佛被点燃了,蒸腾起灼人的热浪。光流老人颤巍巍地坐在门槛边的矮凳上,眼睛有些混浊,他眯起眼睛,目光在院中那群瘦小的身影间逡巡。第十三个孙儿,刚刚落了地,如同新冒出的芽尖儿,也如同十三个沉甸甸的包袱,压在了青刺沟这十来亩薄田上。那田,吝啬得很,吝啬得仿佛连根都扎不进深处,贫瘠的土地上,勉强挣扎着几棵稀疏的庄稼,蔫头耷脑,垂着枯黄的叶子,无声诉说着饥馑。这担子,如今全落在了守在身边的老幺——第十个儿子满十的肩上。他那九个哥哥,早些年各自成家,也因着沟里实在活不下去,陆陆续续搬离了这苦焦之地,散居在沟外更远些的地方,各自艰难谋生。

“开饭了!”儿媳妇满十家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如同敲击破锣。几只粗瓷碗被小心地放在缺了角的木桌上,碗里盛着薄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糊糊,上面零星漂浮着几片菜叶。饥饿的眼睛瞬间都亮了起来,如同暗夜里的星子,纷纷汇聚到桌边。

光流老人并没有起身。他枯瘦的手在衣襟上摸索着,好不容易才掏出一小把炒熟、磨得极细的杂粮面——那是他每日从自己那份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里,偷偷省下的最后一口精华。他伸出两根细长、黝黑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小撮粉末,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黄土。他俯身凑到小孙孙面前,孩子粉嫩的小嘴本能地张开,像嗷嗷待哺的雏鸟。那点珍贵的粉末被轻轻抹在孩子的舌头上。孩子咂巴着嘴,小脸上漾起一点懵懂的笑,那笑容纯净,不染一丝愁云。

光流老人也跟着笑了。嘴角的皱纹,刀刻一般深,此刻却柔和地向上弯起,如同被风吹皱的湖面,漾开一圈圈涟漪。他浑浊的眼睛里,那点笑意,比碗里所有的糊糊加起来还要稠厚,还要沉甸甸地饱足。他就那样看着,忘了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渴,也忘了腹中那日夜不停、啃噬着五脏六腑的饿。看着孩子的小嘴还在咂巴,他忍不住又捻起更小的一撮,指尖微微发颤,再次轻轻抹进去。孩子挥舞着细细的小胳膊,像是感激,又像是无意识的欢喜。

日子在饥饿的煎熬中,沉重地碾过。光流老人身上那件旧褂子,越发显得空空荡荡,如同挂在枯枝上。脸上的肉,像被无形的刀子一片片削去,眼窝成了两个深陷的洞。颧骨高高地凸起,衬得两腮塌陷得吓人。两条胳膊只剩下皮包着骨头,腿杆也细得如同田埂上经霜的麻杆。那双手,手指又细又长,骨节粗大突出,指甲盖下是洗不净的泥土色,像几截枯焦的树枝。唯有两道眉毛,异样地浓密,却又像覆上了山巅的初雪,变得又长又白,在深陷的眼眶上显得格外触目。

这天午后,阳光白晃晃的,晒得人昏沉。光流老人破例没有坐在他那张磨得油亮的矮凳上。他搬了个小杌子,静静地坐在院门边那片难得的阴凉里。他微微仰着头,目光投向高远的、一碧如洗的天空。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稀薄灼热的空气,望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带着一种奇异的澄澈与安详。嘴角,竟凝固着那日看小孙孙吃杂粮面时一模一样的、温煦平和的笑意。院墙外,孙儿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隐隐传来,他却像是完全听不见了。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映着无边无际的蓝天,不再有饥饿的阴影,不再有黄土的焦渴,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圣洁的满足,一种将生命之烛燃至最后一滴蜡泪、终于照亮了某个彼岸的无限希望。

他的老伴,那个脑子总有些木讷混沌的老妇人,习惯性地端着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汤走近,嘴里习惯性地咕哝着含混不清的字句。她推了推光流的肩膀,那肩膀嶙峋得硌手。没有回应。她又用力推了一把,光流枯瘦的身子只是随着她的力道晃了晃,头依然微微仰着,嘴角凝固着那抹奇异的笑,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高远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他全部的答案和归宿。

“啊——!”一声变了调的、惊惧到极点的嚎叫,猛地撕裂了青刺沟沉闷的空气。那嚎叫如同被利刃割破喉咙的野兽,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瞪得滚圆,里面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纯粹的恐惧。

满十和媳妇闻声从土屋里冲出来,看到院中的景象,心猛地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他们扑到老人身边,带着哭腔喊着“爹!爹!”,用力摇晃着那具枯瘦如柴的身体。光流老人枯槁的头颅无力地随着他们的摇晃而摆动,深陷的眼窝空洞地望着他们,又仿佛穿透了他们,望向更远的虚空。那抹微笑依旧固执地挂在嘴角。满十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到老人的鼻翼下,那里一片冰冷死寂,再没有一丝温热的气息拂过指尖。

“爹——!”满十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悲号,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滚烫的黄土里。

院子里顿时乱作一团。光流老人被小心翼翼地放平在堂屋中央临时卸下的门板上。满十媳妇强忍着巨大的悲痛,用一块还算干净的旧布,蘸着瓦盆里仅剩的、浑浊的温水,一点点擦拭老人枯瘦、布满深深皱纹的脸庞和那双骨节嶙峋、指甲缝里嵌满泥垢的大手。布巾拂过那又长又白的眉毛时,她的手抖得厉害。

“去,”满十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和汗,声音嘶哑,“快去,把大哥、二哥……把哥哥们都找来!”他指的是那九个早已搬离青刺沟的兄长。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散居在沟外各处的九个儿子,拖家带口,风尘仆仆地赶回了这间他们熟悉又陌生的老屋。男人们沉默地蹲在门框边、墙根下,抽着闷烟,辛辣的烟雾也无法驱散心头的沉重与一丝难言的愧疚。女人们则压抑着低低的啜泣,在里外间走动,翻找着能用的旧布片,准备缝制送老衣。商量后事的低语断断续续,在沉闷的空气里艰难地传递着。

“爹……是生生把自己省没了啊……”老大重重地磕了磕烟锅,声音哽咽,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门板上父亲安详得近乎陌生的遗容,不敢多看旁边老母亲和满十一家的悲容。

“这光景……”老二的声音又干又涩,“爹的棺木……还有‘老衣’……得靠大家伙儿凑了。”

没有争执,只有更加沉重的叹息和点头。九个搬出去的儿子,加上满十,各自翻箱倒柜,凑出了一些皱巴巴的零碎票子,又各自量出了一些积攒的、为数不多的粮食。这些带着各自家庭体温和最后指望的钱粮,被郑重地交到主事的大哥手里。分量不多,却是沟里沟外十兄弟此刻能拿出的全部了。

请来的阴阳先生和抬重的乡邻很快到了。一口薄薄的杨木棺,几尺粗白布,便是光流老人在这世上最后的栖身之所。入殓时,他那瘦得脱了形的身体几乎填不满棺底。当棺盖缓缓合拢,钉锤敲击棺钉的“咚咚”声沉闷地响起,每一次都像敲在儿女们的心尖上,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在青刺沟贫瘠的山梁间回荡,也回荡在九个匆匆归来又即将离去的儿子心头。

送葬的队伍沿着陡峭的山路,缓慢地向上蠕动。光流老人的坟地,就在村后山的半坡上,紧挨着他自己的父亲——顾老爹长眠的地方。下葬时,憨傻的老伴突然挣脱了搀扶她的人,扑到那堆刚挖开的、散发着浓重泥土腥气的新土前,枯瘦的手抓起一把黄土,又任其从指缝里簌簌落下。她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口薄棺被一点点放进深深的土坑,嘴里反复念叨着旁人听不清、也听不懂的呓语:“……守山……看山了……你……守着了……守着他们……”

黄土一锹一锹地覆盖下去,渐渐掩埋了那口杨木棺,堆起了一个小小的、新鲜的土包。它就挨着旁边那个更小、被岁月风雨侵蚀得几乎与山坡融为一体的顾老爹的坟茔。

新坟落成,纸钱燃烧的青烟袅袅升腾,打着旋儿,飘向更高更远的山梁。青刺沟贫瘠而沉默的山峦,一层叠着一层,在正午惨白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亘古不变的、铁锈般的赭黄。新坟旧冢,像两颗微小的石子,被随意地抛掷在这片广袤、荒凉而坚硬的黄土地上,沉默地依偎在一起。那九个匆匆赶回又即将离去的儿子,站在坟前,身影显得渺小而疏离。

憨傻的老伴被满十夫妻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往山下走。走到半坡拐弯处,她忽然又停下来,固执地扭过头,望着那两座并排的小土堆,望着那片沉默地接纳了她丈夫和公公的苍茫山梁,也望了一眼那些正准备散去的、远去的儿子们的背影。风卷起她花白的、稀疏的头发,她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忽然含混不清地、很大声地对着山,对着风,对着那些背影喊:“好好看山!看好咱的地界!听见没——?都……都听见没——?”

那嘶哑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托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艾,在寂静空旷的山谷里撞击、回荡,然后被巨大的、无言的黄土山峦无声地吞没。只有那两座小小的坟头,静默地矗立在贫瘠的山坡上,如同两个被风干的、古老的誓言。山风呜咽,像是应答,又像是亘古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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