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魔塔第三层,其名为妙。
不同于前两层,这块石碑居然完好无损,大剌剌地戳在几人面前,碑上朱红的刻字并不规整,弯弯扭扭的,仿佛是张滑稽的笑脸。
朱菀好奇地伸手去戳,分明看起来只有一臂的距离,居然刚好差了两寸,没戳到。她不信邪地上前一步,再次伸手,眼看要被她碰到,那石碑居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耷拉了眉眼,变成一张哭脸,然后从地里拔出两根伶仃的小脚,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朱菀吓了一跳,缩回手惊呼:“娘嘞,这又是什么妖怪?”
“不是妖怪,”朱慕纠正,“没有邪祟的气息。”
朱英眯了眯眼睛,还没习惯忽然明媚的天光,几人面前是一条羊肠小道,两旁繁花似锦,燕语莺啼,甚是喜人,天光万丈,却并不见日月的踪影,想来同样是仙人手笔。
那石碑自个走出去三丈远,发现后面的人没跟来,又不情不愿地停下了,愁眉苦脸地守在路边,好像在等他们。
“既然不是邪祟,先跟着它试试。”宋渡雪道,率先走上前。谁知区区一块石头,竟也是慧眼识珠,一眼就看出了这几人里最该巴结谁,看到他靠近,脸色立马舒展开了,又变回个笑吟吟的表情,别说躲了,好像还往宋渡雪身前凑了凑。
朱菀瞅见,顿时不满道:“怎么你碰就行,我摸它就嫌弃?”
宋渡雪闻言,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哈巴狗似的拼命往他身上贴的大石碑,没答话。朱菀还想上去摸两爪子,被朱英揪着领子拽回来:“别闹,这里是封魔塔,不管看起来多安全,都可能暗藏玄机,还是小心为好。”
朱菀想起上一层荒芜的黄沙林,还有那些令人作呕的邪祟尸首,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撒野,朱英对着石碑抱拳,恭恭敬敬道:“劳烦您带路。”
石碑没搭理她,见人都跟过来了,便抻直两条细腿,摇摇晃晃地继续往前走。
很快,几人就明白了在这地方行走有个领路的是多么重要。此地远不止是道路复杂,还一会得穿墙,一会得浮空,一会得钻入镜中,一会得掉头往回退行,看似险绝处有路,看似百花争妍处却杀机四伏,各种千奇百怪的术法不要钱似的肆意布洒,一时间把几人都绕得云里雾里,好似误闯了光怪陆离的太虚奇境,当真是“莫名其妙”了。
不知道晕头转向地走了多久,朱英耳中忽然听得一声金石相击的“锵”,登时浑身一激灵,她比旁人都熟悉刀剑,光听响动就知道是真刀实枪,拉住宋渡雪压低声音道:“等等,前面好像有打斗声。”
宋渡雪思忖片刻:“这地方的来历我大概有数了,我们小心点,潜过去看看。”
可能是四个少年身量本来不大,猫着腰确实难以发现,也可能是争斗的双方根本没把这几只偷溜进来的小耗子放在眼里,反正无人阻挡,穿过一片水幕后,一面烟云缭绕的平整湖泊豁然铺开,湖心有七八个身披甲胄之人,正在同一团黑气缠斗,刀斧砍到黑气上,竟仿佛击石斫铁,铛铛铛的巨响不绝于耳。
这还是进塔以来头一回遇上真正意义的活物,朱英有心想多瞧几眼,可惜湖面白雾浓稠如缎,他们又离得太远,她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分明,只能听着响动干着急,心里飞快地闪过无数个盘算。
石碑把他们带来这里是何意?那几个又是什么人?有没有发现他们?现在应当如何,避,还是战?
“英姐姐,你快看!”朱菀使劲扯着朱英的衣袖:“你看我们刚来的那条路!”
朱英往回一瞟,顿时怔住了。
哪还有什么路?她们身后只有一幅悬在半空的挂画,画的是山径春游,里面小径曲曲折折,花团锦簇,正是她们一路走来所见的景象,就连那块“妙”字石碑,都正当当地立在画里!
来不及感叹仙人妙法的神奇,远处焦灼的战况忽地生了变故,只见那黑气被一群人围殴,本来愈缩愈小,几乎要看不见了,却不知嗑了什么灵丹妙药,忽然膨胀数倍,化作一片朦胧的黑风,倏地钻进一人的甲胄内,那刚才还威猛无双的高大力士便动作一僵,“轰”一声倒地,荡开了一片白雾。
黑气故技重施,又钻进了另一人的盔甲内,不过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又一人轰然倒地,朱英心底一惊,等那些士兵都被放倒,黑气的下一个目标不就是他们了吗?
“别动。”宋渡雪拉住她:“不用着急,看着吧。”
朱英不明所以,但是见他神色笃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就将信将疑地重新伏低了身子。
那厢屠杀还在继续,甲胄中人活似刀下禾草,接二连三的被放倒,眼看黑气就要冲出重围,朱英忽然听见两三声极轻的“哔啵”,湖畔一株弱不禁风的小树上,吊挂的豆荚忽然爆开,十几颗绿莹莹的小豆噼里啪啦地滚落,一晃眼居然变成了十几个八尺高的壮汉,有的扛刀,有的举斧,气势汹汹地就朝湖心杀去了。
朱家三人哪见过这种场面,全部惊掉了下巴,只有宋渡雪扬了扬眉梢:“撒豆成兵,果然是玄女法术。”
朱慕震惊地看着他:“法术?”这样灵活强壮,居然全是非人所化,这法术该有多精妙?
朱英很快反应过来:“玄女……难怪那石碑只亲近你。”它必定是被九天玄女点化才有了灵,宋渡雪乃玄女后代,身上有与它主人同源的血脉,自然很亲近。
她随即又想到什么,后知后觉地心悸道:“若没有玄女后人,岂不是得靠自己从画中迷宫里走出来?”
宋渡雪仿佛想到了什么,默默蹙眉:“第一层是闾山的雷,第二层是三清的阵,第三层又是玄女术法,这塔真是你家的么?怎么感觉谁都掺合了一脚?”
朱英被他问得一愣,的确,即便作为镇山神器,这阵仗也未免太兴师动众了。更何况飞升成仙的大能们脾气各有各的古怪,能请来这么多仙人助拳,冲虚真人身为脾气最古怪的剑修,难不成居然是个广结善缘的交际花?
还是说,塔里的东西如此贵重,每位仙人都要来加一道封印才放心?
朱菀忽然惊叫一声,打断了朱英的沉思:“姐!黑飘飘被揍趴下了,这些豆子兵认不认生啊,不会来打我们吧?!”
朱英一看,黑气果然没了踪影,十几个披坚执锐的壮汉向四周散开,有两个正朝着他们走来,转头飞快地和宋渡雪对视一眼,毫不客气地将他推了出去:“你们是一家的,你去和他们交涉。”
宋大公子哪受过这种挡箭牌的委屈,出离愤怒了:“喂!”
好在豆子兵们乃法术化生,并非开了窍的灵物,灵智比那块石碑还不如,几人又不是邪祟,不显煞气,根本没能惊动他们,视若无睹地从身前走过,脖子都没扭一下。
周遭归于风平浪静,湖面雾霭流转,时不时透出蔚蓝的湖水,不在画中也胜似画中。眼见安全,朱英绷了一路的心弦稍微松了松:“看来这层的损坏不如前面严重,仙法也尚有余力,太好了。”
宋渡雪却凉凉道:“你确定么?”朱英疑心他还记恨刚才的事,谁知宋渡雪的表情却很严肃:“画中没有邪祟,这里除了那黑气,也没见到其他邪祟,总不能一整层就只有这一个吧?吞噬了无数同类的大邪祟三五下就被豆子兵打得落荒而逃,你觉得可能么?”
“这……”
“更何况至今还没见过‘门’的踪迹,附近看起来也没有路了,到底是玄女法术如此厉害,维持千年仍旧安然无虞,还是我们没找对地方?”
朱英哑口无言。
湖水一丝波纹也没有,仿佛一面镜子,任由半空白绸挥来拂去,将一朵巴掌大的睡莲花苞推到湖边,朱菀瞥见,“咦”了一声,蹲下身去捡。
朱慕眼中灵光一闪,蓦地大喊:“别动那个!”
晚了,朱菀的指尖已经触到了花瓣,紧闭的花苞好似终于等到了情郎的少女,施施然绽放,湖畔几人顿感一阵天旋地转,一睁眼,周遭天地改换,全变了模样。
脚下是金黄的绵绵野草,四周环绕着粉白色的灵秀山岳,向内折腰倾来,在中央聚成一个顶,越看越叫人觉得有些眼熟……
这好像是在那朵睡莲里面!
朱菀被吓得懵了:“我、我只是碰了一下而已。”
“……都说了这里是封魔塔,看起来越无害,反而可能越危险。”朱英简直没了脾气,扶额道:“幸亏不是更凶险的术法,有没有受伤?”
倒是没人受伤,看起来那花无意要他们的命,只是现在该怎么出去?术法一道本就玄妙,更别说是九天玄女施的术,望着四周顶天立地的花瓣,就连朱慕都忍不住火冒三丈,指着朱菀道:“你若再任性妄为,迟早会害死我们!”
朱菀不服气地撅起嘴,自潇湘失踪,这大半夜她们就没歇过,此时正是身心俱疲,简直委屈极了,但此事确实是她理亏,连狡辩的余地都没有,只好忍气吞声地在心中记下一笔,打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宋渡雪打断他们:“别吵了,你们看那,是不是祭坛?”
朱英定睛一看,花心中央微微拱起,顶上果真有个白玉台,眼前顿时一亮:“不错,是祭坛,没想到门居然在花里,多亏菀儿误打误撞。”
朱菀见大势扭转,登时打算反唇相讥,头颅才昂起来,又随即被按了下去,朱英横插一脚,把眼看要掐上的两人一左一右地分开,威胁道:“谁再争口舌之利,打三大板。”
朱慕别过脸冷哼一声,朱菀虽摩拳擦掌,但碍于朱英的淫威,也不敢造次。好不容易消停了,几人爬上祭坛,朱英正待用龙泉打开传送门,却听朱菀嘀咕了一句:“太阳落山了吗,天怎么暗了?”
言者无心,听者却怔了一怔,抬头往天上看去,就见头顶花瓣闭拢处竟然浮着一层薄薄的黑雾,若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似有煞气浮动。
不待朱英反应,异变陡生。
花瓣变作的千仞山峰中黑雾冲天而起,与方才湖中黑气似是同源,却要深厚百倍,浑似一团浓墨,相较起来,被豆子兵们围殴的不过是一缕逃走的清风罢了,这才是那邪祟的正身,此刻正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又似乎化作无数支穿云利箭,直冲着他们飞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朱英下意识提起龙泉,但即便再威力无穷的仙器,落到连灵气都没有的废人手里又能有多大的作用?不过只一撞,重剑便脱手飞了出去,宋渡雪飞快地探进多宝镯内,不知掏了个什么,“啪”地掷到脚下摔碎,一团烟云倏地腾起,迅速将他们吞没,那些刚才还长了眼睛似的飞箭立马变成了瞎子,茫然地在半空打起了转。
“龙泉!”朱英拔腿想追出去,被宋渡雪一把拽住,厉声喝道:“你疯了么?命重要还是剑重要?!”
朱英想也不想就答:“当然是剑!”宋渡雪一时失语,觉得此人脑子肯定有毛病,又听她补了一句:“何况没有剑,我们也走不掉,等这阵迷烟散去,还不是死路一条?放手!”
宋渡雪当然不可能放手,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际,一道白得刺眼的亮光不知从何飞来,竟笔直地冲向半空的煞气旋涡,只听“轰隆”一声,雷鸣般的巨响震耳欲聋,连庇护几人的幻烟都被震得抖了两抖,差点维持不住,而那凶神恶煞的黑气居然被生生打散了!
“这也是法术?”朱菀瞠目结舌地问,回答她的是朱慕的失声惊呼:“人!有人!”
黑气仓皇四散,露出一道悬于半空的模糊人影,那人不过将手中长剑轻巧一提,裂成千丝万缕的黑气便仿佛被什么无法抗衡的巨力牵住,如同深陷泥沼的鱼虫,动弹不得,反而被一寸寸拽回去了。
眼见逃不成,煞气又重新显出凶相,猛地扭身回扑,仿佛想拼死一搏,那人却不为所动,白光在铺天盖地的黑潮中缩成了一个小点,倏尔闪电般刺出,如同一根绣花针,刹那将黑雾捅了个对穿。
“好剑!”
宋渡雪眼前一亮,而朱英已经完全看呆了。
禁水,取月,掩日……虽然这几剑的威力令她茫然,但招式她却再熟悉不过了,绝不会看错。
那分明是朱家的天绝剑法!
黑气焰火似的炸开,洋洋洒洒地自高天坠落,在地面撞开一团团恶臭的烟尘,活像年节放炮仗一样,呛得几人都是一阵掩鼻乱咳。
朱英咳得喉咙生疼,眼睛却死死盯住了前方,忽而瞥见一道人影拂开烟尘,自风云涌动处朝他们信步走来。
那是个衣衫褴褛的高大男人,长发松松束在脑后,赤足抱着龙泉,笑吟吟道:“连家传剑都敢乱丢,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后生,这么胆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