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生有涯(9)(1 / 1)

“什么???”

朱菀差点把舌头咬掉,朱慕也骇然变色,就连朱英和宋渡雪都忍不住齐齐惊呼:“此话当真?!”

心魔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说了是传言,不当真。”

他虽轻描淡写,朱英却免不了多想,气息稍微有些乱了。修道之人讲究机缘,血脉相连的缘份比起同窗,同门,甚至师徒夫妻都还要深,打断骨头连着筋,会影响彼此的道心,气运,甚至命途,一门双仙的先例不是没有,可是一仙一魔,还双双证道成神……

这就是冲虚不得飞升的缘故吗?朱英眼神沉了一沉,受他胞兄弟的牵连?

可是既然是同胞兄弟,为何会走上如此截然不同的道?朱英不自觉地往身后瞥了一眼。换作是她,假若朱慕哪天走歪了路要入魔道,她即便拼着同归于尽,也定要清理门户,不能放任他害人害己。

既是天绝剑仙,冲虚的心智自应比她还要坚定得多,为何任由亲人一错再错,以魔修之身登神,害得世间生灵涂炭,大乱数百年?

他怎能心安?

心魔仿佛看破了她心中所想,笑道:“若你是在想冲虚为何能道心稳固,不要忘了,小女娃,天绝剑乃是破道,合道的道心系于天下,而破道的道心只系于一身,只要冲虚不觉得自己有错,千夫所指也奈他不得。”

朱英闻言喉咙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心却悬了起来——天绝道心她尚未找到,莫非这遮遮掩掩了三千年的暴烈杀道,道心竟是不顾他人死活的百无禁忌?

可她都已经用别人的本源灵气铸灵台了,想反悔都没法子,怎么办?

宋渡雪始终存了十二分的戒备,听出心魔话里话外又藏了暗示,厉声呵斥:“一派胡言,破道道心系于一身是不错,却正因不能假以外物,反而比合道要难走得多,稍有疑念便会走火入魔,朱英,它没安好心,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往后我带你回三清的天禄斋找,别跟它废话了。”

朱英定下心神,知道与心魔多说一句就多一分危险,点了点头:“时辰不早了,我看阁下恐怕没有多留几日的雅兴,该如何离开此地,请赐教。”

心魔早就迫不及待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道:“封魔塔的封印极其复杂,我看不懂,估计看懂了也没用,死牢就是死牢,那些神仙一个比一个胆小,不会没事给自己留后患。可偏偏人算九九,天留一线,塔中还有一物,可送我们横渡大封,回到人间。”

“何物?”

“浑天。”

朱慕一愣:“浑天……是传说中开天辟地以前宇内的无极之态?可天地不是早已清浊分明、灵气煞气各有归属了么,浑天怎会还存在?”

“呵呵,傻娃娃,何为浑天?太清之外,虚无之里,诞自天地未有之前。无阴无阳,无等无徧,无覆无载,无去无来。”心魔不知用上了哪里的方言,一字一顿唱歌似的,抑扬顿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若言有,不见其形,若言无,万物从之而生。这般的存在,如何会消失殆尽?”

朱菀被他这一通吊嗓子似的咿呀哟嗬唱得一个头两个大:“意思是这个浑天就在塔里?这么不得了的东西,先前怎么一直都没看见,藏在哪了?”

“非也非也,与其说浑天在塔里,不如说是浑天的‘门’在塔里,”心魔屈起手指,在白骨之上轻柔地蹭了蹭,仿佛那不是一具死了三千年的遗骨,而是个貌美如花的大姑娘似的:“天师道祖亲手下的封印,就在此处,且看我们有没有本事撕开条缝了。”

“怎么撕?”朱英问。

心魔微微一笑,忽然一掌击出,磅礴的黑色煞气从它掌心倾泻,悍然冲向灰扑扑的墙面,若那真是寻常砖瓦,别说一层,一百层都击穿了,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墙壁非但分毫未损,反而凝聚起一道更骇人的真气,狠狠反扑到心魔身上,只听“哇”的一声,朱钧天本就遍体鳞伤的肉身被它这一下直接撞得凹下去两排肋骨,一张口喷了半壁的血。

朱英惊呆了,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的苦肉计,身后却有人猛扯了一下她的衣服,朱慕道:“快看地下!”

地面不知何时涌现出一圈圈首尾相连的浅金色符文,像是字,仔细一看却又并非,其古朴神秘令人心惊,光是看着就感到了一股威压,仿佛千万缕金丝交织,从几人脚下一直延伸到头顶,最后在那白骨身下汇集成一点。此刻每一根丝线都在剧烈波动,抵抗着涌入其中的煞气,似乎是被心魔刚才那一掌扰动,从隐秘中现了形。

“此阵的阵眼被冲虚拿仙躯镇住了,任何侵犯都会被数倍的反击,除非能把他的仙躯碎尸万段,连根拔起,谁有那等本事,也不会被关得住了。”

心魔丝毫不把重伤濒死的肉身放在心上,随意一抹嘴,抹得满脸猩红,含笑道:“所以我们只好取个巧,使一招暗渡陈仓。你体内有他的本源灵气,封印不会排斥你,就是现在,小女娃,把灵气注进去!”

朱英不敢怠慢,谨慎地控制着灵气从他所指示的两枚符文之间插了进去,刚一混进符文阵中,她的神识就被撞得头晕目眩,像闯进了风暴中心,体内灵气摧枯拉朽,眨眼被抽走了一半,朱英的嘴唇霎时都没了血色。

“别傻站着不动,这封印里的古符文抽干十个你都不嫌撑,”心魔一边说,一边又打出几道煞气,趁乱搅入符文阵中,生扛着反噬替她开路:“跟我走!”

煞气所到之处,符文皆有所感应,纷纷默契地调动灵气前来阻挡,如果说灵气流是丝线,符文就是线上活扣,松紧转移八面玲珑,使这一张错综的大网灵活得像是有双手在暗中操控一样,把煞气追得东躲西藏,好不狼狈,索幸朱英只需要跟在煞气震开的空隙后面浑水摸鱼,她那点少得可怜的灵气才勉强能跟得上。

几息过去,压在朱英神识之上的威压愈来愈重,周遭符文阵也愈发紧密,她的灵气像陷进泥潭的一尾鱼,若不是有心魔在前面顶着,几乎要走不动了,就在此时,一直交替着挡在她前面的煞气却忽然齐齐调转方向,往围追堵截过来的符文阵猛扑过去,心魔睁开眼,邪气地咧嘴一笑:“总算到了,阵眼就在里面,等师祖给你炸个窟窿出来,小女娃,躲好了!”

“轰隆!”

朱英吐出一口被余波震出的血,趁着符文阵松散,神识一头从裂隙中扎进了去。

那下面是一团循环往复不止,且正在沉睡的……

胎儿?

朱英探进阵眼的是神识,并非五感,她无法用言语描述封印之下的东西给她的感觉,只觉得那东西一片混沌,内里有什么全然看不清,却莫名地觉得它有心跳,有呼吸,简直就像是个活物。

“磨蹭什么,快破开封印,你想被符文反噬爆体而亡吗!”

朱英这才回过神来,事态紧急,她也不知如何解除封印,干脆把剩余的灵气凝成剑锋,鲁莽地往上一划,随后看也不看,飞快地收了神识往外撤——

等等,朱英忽然思绪一顿,刚才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似乎不是耳朵,而是……识海?

朱英睁开眼,入目便是心魔已没了人样的脸,凑到她脸前,相距不过三寸,见她睁眼,血肉模糊的嘴唇扭曲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干得不错,小女娃,成功了。瞧,这就是浑天。”

在他身后,一条巴掌长的漆黑裂缝悬在半空,不管灵气煞气遇之则如泥牛入海,消失得影都没有,此刻正源源不断地从心魔身上吸食煞气,随之如同生长般,愈裂愈大。

朱英尝试调动灵气,却发现浑身上下都不听使唤,只剩下眼皮可以自由活动,往旁边一看,宋渡雪三人也全被煞气制住了手脚,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动弹不得。

心魔与她对视一眼,“噗嗤”笑出了声:“别这么生气嘛,你叫我不能在合作时乱动手脚,我的确没有乱动,但你是不是忘了,为防你神魂破碎时灵台也消散,我曾在你灵台上留了一枚夺魂印,这不算违背了保证吧?”

“……”

“哎,我也是逼不得已啊,总不能真叫我顶着这幅模样出世吧,那还不得被围过来的修士给活拆了?”心魔喉结滚了滚,眼中射出贪婪的光芒:“仙人本源所铸的灵台,最后一位天绝剑修,啧啧,叫我怎么放得下呢?”

“……道……心……破碎。”朱英咬牙切齿道。

“当真吗?你真要以死相逼?那我只能……瞧你要怎么个破碎法了,哈哈哈哈哈!”

那具肉身先是道心破碎,又承受了数倍的封印反噬,眼看着只剩下一口气了,心魔笑得连咳带喘,喷出来的唾沫星子都是红的:“哈哈哈哈哈哈,还发什么道心誓,其实你打一开始就没打算跟我合作,对不对?打算用完就丢,抛下我自己逃出去,嗯?”

朱英只恶狠狠地瞪着他,不回答,心魔眼珠一转,意味深长道:“小女娃,你根本就没找到天绝剑的道心吧?”

朱英呼吸一滞。

心魔玩味地观赏着朱英脸上风云变幻的表情,笑得眼睛弯弯:“别装了,我看得出来。怎么看出来的?嗯,从这里。”

它勾起手指,满是血污的指甲在自己的眼珠子上敲了敲。

“我见过冲虚,见过他的剑,虽然只是远远的一瞥,但你们这里不一样,很不一样。若你也见过他就知道了,若你真得了他的传承,不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啊呀,既然都说到这了,你想看么?”

心魔忽然闭上双眼,并指抵在眉心,身上煞气潮水般缠绕起伏,良久后,它指尖凝出了一颗漆黑的珠子,表面隐隐浮动着暗红的纹路,甫一露面,朱英眼前便闪过了尸山血海的景象:“松开识海的禁制,让此物进入,便能见到我的记忆,助你寻得天绝道心,如何?”

“不、不可以!”宋渡雪拼命喊出声,眼瞳几乎放出了白色的光芒:“那是魔种,不可以让它侵染你的识海,否则哪怕不被污染心智,拖进魔道,也只有走火入魔一个下场!”

“魔种又如何?”心魔轻声道:“仙亦何欢,魔亦何苦,小女娃,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在这世上唯有一个词如毒虫猛兽,真正碰不得,叫做无能。”

仿佛被谁捅了一刀,朱英脸色倏地白了。

“别听它胡说,朱英!”宋渡雪狼狈地大喊:“它想蛊惑你!”

“不是蛊惑,是选择,你可以选择主动纳我入识海,到时你想要什么,我便能给你什么。不然么,”心魔招了招手,被捆缚住的三人便飞了过来:“若你硬要与我对抗,最多不过是心智受损,被我强行挤占识海而已,又能有什么好?”

“我给你三息的时间考虑,每过一息,我便杀他们三人之一,要不要眼见他们白白送命呢?小女娃,你且好生想一想。”

朱英喉头话语顿时全被碾碎,瞳孔缩到了针尖般大小。

“一。”心魔的手停在了朱菀的脑门前。

朱菀失声尖叫:“英姐姐!!”

“不要!我——”

朱英话未说完,就被宋渡雪仓皇打断了:“等一等,还有第三个选择!”

心魔似乎不大乐意被人打断,拧眉看向他:“哦?哪来的第三个?”

“我。”宋渡雪大口喘着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心魔狰狞的脸:“魔种给我,我愿意放开识海。”

朱英难以置信,挣扎着挤出几个字:“你……疯了?!”

心魔被他勾起了兴趣:“可她已经筑基,你却是个凡人,凡人于我可没什么用呢。”

“话虽如此,但阁下可曾想过,她前不久才拿命威胁你,若你真的入了她识海,她一脱身,必定想尽办法和你同归于尽,你觉得这个母夜叉会怕死吗?”

宋渡雪镇定自若地说:“我不一样,我怕死,更何况阁下不会不知道天心通明对一个宗门意味着什么,会有数不清的人来医治我,把神识探入我的识海,那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纵然是这样,”心魔思忖片刻,为难道:“可我瞧你似乎并不急着入道,若你干脆一生不入仙门,用凡人之身将我耗死怎么办?”

宋渡雪竟然笑起来:“我如今不想入道乃是年纪尚小,任性妄为,等到形骸衰朽,齿摇发落之时,还不想入仙道得长生么?贪生怕死乃是人之常情,我出生在仙门,怎可能像凡人一样活生生老死?还是说,阁下连大乘的道心都能侵蚀,居然害怕制不服我一个小小的凡人?”

心魔大笑起来,明知他在盘算什么,却不能不吃这一招阳谋,指尖在魔种之上轻轻一碰,那漆黑的珠子便仿佛有了意识,径直朝宋渡雪飞去:“好,好,好,有意思,你很有意思,我改主意了,魔种给你拿去!”

宋渡雪仿佛松了口气,回眸望向朱英,冲她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嘴角,好像很得意,等着听人夸奖。不费一兵一卒,只凭三言两语就摆平了危险,何等的聪明才智,本来他也不想活成千年王八万年龟,岂不是正好?

可是小雪儿,不想与不能之间,是天差地别的两码事。

朱英眼眶陡然红了。

修士长生久视,寿命何其漫长,筑基便能活到两百岁,金丹五百,元婴更是长达九百,而凡人活到七十已是古来稀,等他真的形骸衰朽,齿摇发落之时,亲朋好友却仍风华正茂,他的一生一世于他们也不过弹指一瞬,留不下多深的痕迹。

他难道就甘心,就无怨,就……不怕寂寞吗?

“不……行……”

朱英从胸膛深处挤出这两个字,出口时已经气若游丝,恐怕没人听见,听见了也没用,这里她说了不算。

魔种如一道影子,飞快地钻进宋渡雪的眉心,少年漂亮的桃花眼倏然黯淡了,像被狂风吹灭的蜡烛。仿佛预兆着什么,他束发的丝带“啪”地崩断,满头青丝无助地披散下来。

尘埃落定,玉山倾矣。

朱英双目血红,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宋渡雪失去意识的背影像被一把烙铁烫进了她眼底,烫出一身锥心刺骨的燎泡。

还大言不惭什么我命由我,临到头来,竟然需要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舍命保护,她究竟逆的什么道,执的什么念,改的什么命?

心魔“咦”了一声,回头看了她一眼:“走火入魔?怪了,不是没有道心么?”他还需分神控制浑天裂缝,便屈指在朱英脑门上虚虚一弹:“算了,你先安静一会。”

千年养蛊养出的大魔意志何其恐怖,朱英几乎暴走的神识被他一指压了回去,重新跌落进灵台千变万化的幻境中。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留下来细细琢磨,而是想也不想地从中掠过,不断地往前,再往前,一往无前,直到一切的尽头,万物的终极,直到脱离这片虚妄,往她欲往的地方去。

可是三千世界何止三千,幻境无涯,天地无涯,道法无涯,时与空皆无涯,而生也有涯,情也有涯,力也有涯。凭有涯之身,如何走得完无涯之路?

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她耳边轻声劝说,止步吧,止步吧。

不,朱英的神识被拖得筋疲力尽,溃不成军,仍旧恶狠狠地想,跑不动就走,走不动就爬,就算爬,她也要爬到头。

仿佛被她的顽抗激怒,她抛之身后的诸天幻境纷纷伸出手来,像是九幽地狱中含恨的亡魂,想抓住她疾奔不停的脚步。

此地风光甚好,不留下来多看看吗?

不留。

心之所求千千万万,明知求不完,也什么都不愿放下?

不放。

如此决然,就不怕将来有悔么?

不怕。

一个声音变成了一群声音,一重叠着一重,男女老幼此起彼伏,永远也回答不完,像巍峨万丈的高山,裹挟着叩问大道途中无穷无尽的困惑与不解,挨个砸在朱英肩上,砸得她寸步难行。

宇宙之初,道在何处?万物俱往,道当何往?七情六欲,本该绝乎?贪生怕死,本该鄙乎?长生久视,本该求乎?何为正?何为邪?何为虚?何为实?何为本我?何为外物?何为自然?何为始终?

……啰嗦。

朱英艰难地抵抗着要将她五马分尸的喧嚣杂念,只攥紧了一个念头,拼尽全力再往前挪了一寸。

问那么多做什么?有这闲功夫,又能多走一步了。

猝然“轰隆”一声巨响,所有张牙舞爪压住她的声音都消失了,仿佛天雷落下,朱英被撕扯得乱七八糟的心神尽数收拢回来,灵台上的夺魂印悄无声息地碎成了渣,只剩下一道格外清晰,又格外安静的声音。

就非要去吗,那个声音叹息道,倘若一去不回呢?

朱英好不容易挣脱了桎梏,毅然往前奔去,将捆缚她的一切都甩在身后,眨眼已不知遥遥去到了几千里外。

那就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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