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上元节了,码头上返乡的人一天比一天多。
沿街的铺子都挂上了花灯,瓦舍的工匠们正用竹竿在街口搭灯架子。商户们更是卖力,红黄绸子扎的彩楼、流苏、彩球,把门脸儿装点得喜气洋洋。
清欢张罗的茶坊临时起意的试吃活动,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林傅盛正和小二们一起摆弄着长条桌,赵家娘子则手脚麻利地把试吃的“爆浆流沁饼”一盘盘码好。店外头,看热闹的人渐渐围拢过来,男女老少都踮着脚,眼巴巴地等着。
薄荷茶、乳香花茶(芍药、红渠、桂花)陆续端出来,可人群只是骚动了一下,没人真上前排队。等到那金黄油亮的爆浆流沁饼终于上桌,人群往前涌了涌,又迟疑地退了回去。
清欢刚把标着“降价二成”的茶膏牌子放好,正要开口招呼,眼风一扫,心就沉了沉——昨天那个鬼鬼祟祟的汉子又来了,这次还带了七八个壮汉,大喇喇地拨开人群往前挤。
那汉子见人群被他挤开,脸上更得意了,晃到最前面,仰着脖子,皮笑肉不笑地嚷道:“掌柜的,啥时候能试吃啊?”
林傅盛不慌不忙地迎上去,目光扫过人群,声音清冷:“昨日领了词笺的贵客,凭笺可领一份爆浆流沁饼。”
那伙人一听,全愣住了,随即炸了锅。
“嘿!你这掌柜说话不算话啊?昨儿不是说排队先到先得吗?这算怎么回事?”
林傅盛拦住想说话的清欢,慢悠悠踱到旁边一位老妇人身边。
还没等他开口,那老妇人指着那汉子的鼻子就骂开了:“呸!你这泼皮无赖!昨儿那么多人,老婆子我怎么没瞧见你半个人影?人家唐老板是怕人多出事,特意让她家相公写了整整一百份词笺,当今天的信物!你想白占便宜?门儿都没有!”
这一骂,可算点着了火捻子,周围人群顿时跟着起哄:“滚蛋!”“捣什么乱!”
清欢这才冷冷睨着那领头的汉子,语气轻飘飘的:“看来今儿是跟几位爷无缘了。昨儿一百份词笺,竟没落到您手里一张?”说完,她抬手示意小二:“开始吧。”
那几人脸上挂不住,狠狠瞪了众人一眼,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走了。
其实昨天看这人行迹可疑,林傅盛就给她出了这个“凭笺领饼”的主意。今天这情形,清欢心里更明白了——明天,这帮人准还得来。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爆浆流沁饼就被领光了。
后面还有没排上的人涌过来,急得直喊:“唐小娘子!再做一些吧!我们花钱买!原价买!”
清欢抬手往下压了压,喧闹声渐渐平息。“明天辰时,”她声音清亮,“小店再做二百枚爆浆流沁饼。”
她伸出三根手指,“原价三文,明日,两文!”她故意提高了嗓门,“可得早点来排队,晚了……可就真没了!”
初春的太阳暖意不足,山上化的雪带着寒气,风一吹,刺骨的冷。
第二天茶坊还没开门,门前已经排起了蜿蜒的长队。清欢一眼就瞧见昨天那几张熟面孔,又挤到了队伍前头。
轮到他们时,她拈起一个热乎乎的爆浆流沁饼递过去:“两文。”
那穿灰色直裰的汉子笑容僵在脸上:“昨……昨天不是白吃吗?”
“两文。”清欢声音没什么温度。
“你……”那汉子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
后面排队的精瘦老头儿啐了一口:“呸!没钱还想白吃白喝?滚后边儿去!”
“滚蛋!”人群跟着哄起来。
那几人被骂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狠狠剜了清欢一眼,狼狈地挤出了人群。
第三天,寒风依旧刮得人脸颊生疼。
案板上整整齐齐码了三百个爆浆流沁饼。
新摆出的木牌上写着:“降价五成,每枚一文五”。
人群依旧喧闹,但昨天那几张面孔,再没出现。
长桌底下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寒气。
林傅盛穿着半旧的靛青棉袍,正伏案誊写新的词笺。他抬眼望了望涌动的人群,眉头微蹙:“那几人今天没来。你说……会不会是李老板指使的?”
清欢一边收着铜钱,一边应付着顾客:“不像。”她接过新递来的钱,“头一天、第二天都来了,就为了得饼子。要是姓李的指使,哪会这么简单?肯定得闹出点动静来搅局。”
她把铜钱丢进匣子,接着说:“况且,昨儿听码头老赵说,那姓李的筹备了满满几大车稀罕物件,正往云京赶呢,说是要给哪位贵人送礼……”
二十天前,正是腊月里最冷的时候。
京运河冻得结结实实,商船都停了。李老板没法子,只能改走陆路,带着五辆装满箱笼的马车上了路。
马车在冰道上吱呀呀地走,沉重的箱子压得车轮直打滑。李老板隔一阵子就让人停车,掀开表层伪装成普通货物的茶叶箱子,仔细检查下面那些真正值钱的宝贝。瑰丽国的龙涎香、琉璃盏,苏婆国的珊瑚珠串,佛陀国的象牙,滇兰国的水银……
偶尔发现哪个精贵物件被颠簸蹭出点细微划痕,随从就急赤白脸地呵斥马夫:“稳着点!箱底暗格里瑰丽国的琉璃盏要是碎了,扒了你的皮!”
马车就这么冒着纷飞的鹅毛大雪,一路向北,紧赶慢赶,初十三才到了地方。
李老板下了车,眼前是一座气派非凡的大宅院,飞檐翘角,连屋檐上的鎏金兽首都透着威严,正“吞”着飘落的雪沫。
屋里暖得如同初夏,摆着六七个烧得正旺的炭火炉子。
鎏金的矮榻上,斜倚着一个穿月白色直裰的男子,袍子上用金线绣着隐隐的蟒纹,在炭火的光影里忽明忽暗。
一个老嬷嬷站在榻边,一脸焦虑地盯着炭火,声音压得极低:“主子,老奴多句嘴……那姑娘,破城时就被乱军掠走了,您这……这可是从窑子里……”
“啪嗒!”
老嬷嬷话没说完,男子手中的茶杯就掉进了炭盆里,热水溅起几点灰星。
“嗯?”男子像是没觉得烫,慢条斯理地从炭灰里把杯子捞出来,指尖都微微泛红了,“轮到你多嘴了?”
老嬷嬷吓得后退了两步,噤若寒蝉。
“她进府,不是你亲自盯着验看的?没病没灾。”
“老奴是怕她脏了主子的身子!”
“你不是让她药浴熏蒸,折腾了好几天么?”男子随手翻着账本,指腹在一行“李记茶行”的字迹上滑过,“若这样还嫌脏,那就是你失职。不如让吴管家打发你去窑子里当差?”
老嬷嬷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主子饶命!老奴知错了!老奴再不敢了!”
男子垂眼睨着她,嗤笑一声:“去,把我的美人收拾利索了,立刻带过来。”
话音未落,一个侍卫快步进来,俯身在男子耳边低语了几句。老嬷嬷如蒙大赦,赶紧行礼退下。男子微微颔首,侍卫转身出去,很快引着脚步有些踉跄的李老板进来,后面跟着抬沉重箱子的仆役。
李老板一见榻上的人,“扑通”就跪下了,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地砖上:“王爷!贡品都送到了!”
榻上的男子正慢悠悠地缠着手上的绷带,眼皮都没抬:“嗯。”
李老板慌忙又磕了个头,声音发颤:“码头……码头那摊子事,被……被个女人搅黄了……”
男子缠绷带的手猛地一顿,随即狠狠扯下绷带,冷笑一声:“没用的东西……”
话还没落音,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方才那老嬷嬷引着一个素衣女子走了进来。女子穿着雪白的纱襦裙,裙裾拂过地面,也扫过了李老板铁青的脸。李老板忍不住微微抬眼偷觑——只见她眉如远山,鼻梁秀挺,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真像一朵带着点妖气的芙蓉花。
女子与榻上的男子目光相触。男子深邃的眼眸和冷硬的轮廓,让她脸颊悄然飞起两抹红晕。
男子缓缓抬手,手指勾了勾。女子会意,唇角含着一丝浅笑,径直走过去,侧身坐在了男子腿上。
“大鲁国来的贵女。”男子轻抚着她的鬓发,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地上的李老板,对老嬷嬷抬了抬下巴。
哗啦——
深藕色的纱帘被无声地拉拢,遮住了鎏金榻。很快,一阵压抑又暧昧的喘息声便从帘子后断断续续地溢了出来。
李老板喉结上下滚动,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不知过了多久,纱帘才被一只纤手撩开。女子鬓发微乱,面色酡红,理了理裙摆,跟着老嬷嬷向男子行了个礼,悄然退了出去。
王爷靠在鎏金榻上,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李老板,眼馋了?”
“小的不敢!不敢!这等贵女……”
“贵女?”王爷嗤笑一声,“不过是大鲁那边捡来的玩意儿罢了。”
他眼神陡然转冷,“明天,去枢密院找蹇童大人,西北榷场归他管。带上她一起去,蹇大人最爱品茶赏舞,更离不开美人儿作陪。”
李老板惊愕地抬起头:“王爷……您舍得?”
“你问我舍不舍得一个玩意儿?”
“事办成了,她归你三天。要是办砸了——”
王爷话音一顿,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炭盆!通红的炭块裹着火星子,“哗啦”一声溅在李老板脚边,吓得他魂飞魄散。
“让你变得一平如洗!”
这边林傅盛和清欢刚聊完李老板的事,再一回头,案板上的爆浆流沁饼已经卖得一个不剩了。
旁边的案角,还堆着一叠墨迹未干的素白词笺。
这三天,打听新茶品的客人就没断过,连带着这爆浆流沁饼,都成了抢手货。
“明天上元节,正式开业。”清欢捻着林傅盛写好的词笺,“持这词笺的客人,茶饮一律减两成。还有赠品。”她低头看着笺上的词句,其中两句写着:云乳沫香上玉盏,半日卧坐续清欢。
“这词笺,就是引子。”她轻声道。
天擦黑,新铺子里灯火通明,甜丝丝的醪糟味儿混着新刷桐油的味道。
清欢站在堂中,看着赵家娘子冻得发红的手,两个伙计也冻得直跺脚。她把炭火盆子往他们那边挪了挪:“挤挤,暖和点。明儿起,你们得换个称呼了!”
“换称呼?行!都听东家的!”
她目光落在两个分茶手艺最好的伙计身上,炭火映着他们冻红的脸:“往后,不能再叫小二了,叫‘茶师’。”
她看向左边高个的:“你,叫松烟。”目光又转向右边矮壮些的:“你,叫龙团。”
“那我呢?”赵家娘子急急地问。
“赵家娘子,后厨你当家,就叫‘茗酥’。”
“这人手怕还是不够,得再招两个……”清欢话没说完。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凉意的手按住了她拿纸笔的手腕。她低头,看见他手指骨节旁新磨出的淡红茧子,还沾着点水汽。
“先别急,”林傅盛的声音很平静,“开销大。我多搭把手就行。”他顿了顿,“等根基再稳些。”
赵家娘子忙笑着打趣:“唐小娘子,你瞧瞧咱们姑爷,为你又跑腿又写字,这份心意真是……这样的好郎君,打着灯笼也难找哟……”
清欢轻咳一声,把手腕从他掌心抽出来。这温存体贴的模样,反而让她想起前世那些腌臜事,心里更不是滋味。
“随你。”她转身对厨娘吩咐,“茗酥、松烟、龙团。今晚再多和两盆面,醪糟再添满一缸。”说完便带头往厨房走。林傅盛也没说什么,识趣地转身弯腰打水去了。
后厨很快响起清欢利落的指挥声,指挥着填满发酵醪糟的缸子。
不知忙活了多久,几个人都累得直打哈欠。
清欢检查完最后一筒包好的茶饮,松烟和龙团已经捆好了茶饼,茗酥也封好了发酵的醪糟缸。她放下挽起的袖子,声音放轻了些:“明天……要是那几人再来,都警醒着点,递个眼色。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耍什么花招。”
外面更鼓声远远传来,已是亥时一刻。
茗酥提着油灯最后检查了一圈,吹灭了廊下的灯笼,仔细扣紧了门闩。三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巷子里。
寒风卷着冰凉的雨丝扫过巷口,林傅盛解下自己玄色的厚棉大氅,不由分说裹住了清欢单薄的身子。
清欢下意识要抬手推开,他温热的手掌已经按住了她的肩膀,一股淡淡的醪糟甜香从他身上传来。
“我不冷,”清欢说,目光落在他手上,“倒是你,手都磨出茧子了。”
“嗯,不算什么。”他不在意地扫了一眼手指,“只要你心里有我,再累也值。就怕……你心里没我。”
清欢沉默了一瞬:“别瞎想。”
“记住,无论怎样,”林傅盛指着自己的心口,“这里,永远只住得进你一个。”
“嗯。就住着我一个?那有一日你喜新厌旧呢?”清欢冷冽道。
他立刻举手向天,语气斩钉截铁:“林傅盛在此立誓,此生绝不辜负唐清欢!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一天我自身难保,不得已要离开你……但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他说得认真,浑然不觉,身边的清欢正用一种近乎阴鸷的目光,死死盯着他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