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初一至初三,晴空万里,和着雪融的嫩芽探出新头。
新租的小院,临着码头与新买商铺交接处,比较繁华。
小院只有唐家一成大,正堂左右两边是两间厢房,每间厢房后面还有两间侧厢房,院子中间有个小小池塘,还种有梅花,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是上一世所居之处,后来购置新房后,听人说林傅盛继续租下此处,金屋藏娇柳眉儿,后面包不火,才纳她进府。
林傅盛极悦这别致小院,当即作诗一首:
白絮飘庭覆暖阳,佳人良配相一双。单堂六厢婚约好,红梅晕染筑爱巢。
她冷笑侧目,一双?怕是对饮成三人吧!
正月初五,财神日。
临江码头一带,空气里还残留着爆竹的硝烟味,混着江风送来的咸腥水汽。
唐清欢立在崭新的“清欢茶记”茶食铺子前,人头攒动,红绸招展。她一身靛蓝褙子,衬得眉目鲜亮,正含笑将一尊小巧的金玉财神像,郑重递给江家夫妇。
她声音清雅,祝福道:“江老板,新铺开张,财源广进。”
“托唐小娘子的福,托林公子的福!”江老板笑得显露弯月,小心翼翼捧过财神像,供在铺内崭新的神龛上。
这一大早,码头已簇拥背着行囊的返乡客,商船一艘接一艘,尽显新岁讨生活的热闹劲。
铺子里弥漫着新漆和点心的混合香气,江家夫妇穿梭忙碌。
临走时,唐清欢听见陈三正在训斥码头兄弟。
“年初五就偷懒!这商船都开了,货还丢在地上。你们是不想养家了?”
醉眼朦胧的码头工人回怼道:“…什么…养家?这大过年的,没休息几日,便开始干苦力活,没两口白酒顶着,光靠这茶水,顶屁用!”
这句茶不如酒的话,提醒了唐清欢,毕竟男子都爱贪杯的。
陈三吩咐旁边的码头兄弟:“去,把药铺掌事的请来,这商船已走。须赔偿多少,该谁担着,一笔一笔算清。再提桶水来,浇醒这群醉鬼。”
“是,三哥!”
唐清欢颔首与陈三道别,转身缓缓沿着码头后街往回走。
走到巷口的拱桥面上,空气里融入一股暖融融的,带着甜香混着微醺的酒气,轻轻地飘了过来。
街角背风处,老妇人守着副醪糟担子,红泥小火炉上,黑陶小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几个逛庙街的夫妇围在那儿,花两三文钱,端起瓷碗“咕咚咕咚”灌下热气腾腾的醪糟汤圆,抹着嘴,脸上很快泛起红晕,人顿显精神了。
“阿婆这汤圆,年初五喝一碗,寒气跑光光!舒坦!”
“可不!比那烧酒强百倍!肚子暖而不辣,清神不醉!”
唐清欢望着那碗里莹白软糯的汤圆,浸在清亮粘稠的醪糟汁中,再回想刚才那醉汉“光靠这茶水,顶屁用”的牢骚,一丝念头闪过,倏然点亮了她的眸子。
解乏…暖身…醪糟的醉暖之意…若能将此“醉”意,凝入糕点之“酥”,以清茶佐之,秒!
她看得入神,连林傅盛何时走到身侧半步之后都未察觉。
林傅盛在外人面前从不多言,唯独对她,话才多些。
“看什么?”低沉平静的声音响起,惊碎了她的思绪。
唐清欢倏尔回神,眼中光彩灼灼,指向那醪糟担子:“林傅盛,你看那醪糟汤圆!醉暖入喉,祛寒解乏!若能将这份‘醉意’,揉进糕饼的‘酥’里,再配清茶…岂不是给码头扛活的、往来行商的一份活计里的暖意?”
她柔声沉着的说道,显露出新奇点心在铺子里大受欢迎的憧憬,“这碗里的暖醉,就是活钱!”
林傅盛顺着她指尖望去,目光在那冒着热气的粗瓷碗上停留片刻,又落回她因兴奋而格外明亮的脸上。
“可试。”他言简沉静。
他望着桥上入迷张望的清欢,眼底泛起温柔。明明是富商嫡女,本该养尊处优,却为了他,愿意抛却一切,私奔天涯,还始终保持那份好学与拼劲。
接下来的两日,唐清欢让小二将‘吴记茶坊’匾额改成‘清欢茶坊’。连着几日,她都呆在后院那间烟火气十足的灶房。
她行事如风。向隔壁阿婆请教了糯米蒸几分熟,老曲力道几何,发酵时辰罐子温度,她掐得极准。
陶盆里,糯米渐渐析出清亮醉人的甜汁。
不过试了几次,醪糟汁液混入糕粉,要么黏糊成团,要么烘烤后酒气散尽只剩酸涩,要么酥皮成了,醉意暖香却无影无踪。
啪——
又一盘焦黑黏腻的失败品被倒进泔水桶。
唐清欢鼻尖沁汗,盯着案板上的糊状物,眼神发狠。小二缩在门口,静看着不敢出声。
“再筛粉。”她头也不抬。
吱呀——
灶房木门轻响。
林傅盛缓缓走了进来,传来一身春风的微凉。他手中拿着一张泛白的纸页,径直走到条案旁摊开。
“看好了,”他指尖点在纸上,“取晨露浸糯米,待吸饱水汽后沥干。”又换了一页,“拌入三年陈酿老曲,蒸至七分熟,瓷瓮底部铺半指桂花蜜,压实封存。待有醇厚酒香,启封。再蒸熟至紧实不烂,有蜜香米气入鼻即可。”
“你怎么知道?”
灯影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印下阴影:“小时候守着母亲做醪糟,边看边记,自然忘不了。”
唐清欢再次凑近,看向林傅盛手中的纸页。清欢的发丝拂过他手臂,林傅盛时不时看向她,眸光在烛火下微漾。
三天后.........
她将发酵成功的醪糟沥干水,加入芝麻和糖掺均扮成馅,包进糯米皮里,煮熟后,入口外皮糯软爆浆沁甜。
她捞起一碗汤圆,徐徐喂向身旁的林傅盛。
“好吃是好吃,不过.....”他蹙眉道。
“不过什么?”
“这皮太软糯了。”
林傅盛这句“皮太软糯了”,让唐清欢看着碗中的汤圆顿了顿。
林傅盛赶紧补充一句:“那些码头工人,还有那匆忙的商户,哪有时间吃呢?”
这汤圆须下锅煮熟耗时烫嘴,何不换个吃法?
“醪糟的醉香沁甜既要锁住,又要保证方便!”
须臾,她拖过案条上的面粉,利落倒水和面,反复揉制。将裹着油酥的水油面团压扁,三叠两擀,层层酥皮捏进面胚子。
然后倒油煮热,下锅。
刺啦—
一声极轻微的酥响。
外皮裂开,酥皮十层卷起!内里黑红馅料,凝结如胶冻,待酥皮微微金黄,沥起微冷。
“咯!吃一口。”林傅盛缓缓弯腰,一口下嘴。
他冷峻的嘴角微微扬起弧度,瞳孔放大。
“再来一个........”
初十清晨微光透入小窗,清欢茶坊厨房。
一股前所未有的暖香轰然炸开!
两名店小二和赵家娘子围着油锅,竹筷夹起一枚饼子搁在瓷盘里,待微微冷却,嘴唇凑近轻咬一口,只听“咔嚓”脆响,酥皮簌簌落下。
滚烫的醪糟混着芝麻,糖馅涌出来。棕红的浆汁裹着细碎黑点,甜香徐徐晕染开来。
小二眼睛发亮,举着酥饼嚷着:“这外内脆的爆浆沁饼,太好吃了!”
“就是,再来上一口咱们店新制的薄荷茶,解腻爽口。”
“那就叫它爆浆流沁饼。如何?”唐清欢询问众人。
“好!初十五咱们就携新茶新饼正式营业。”
“不可。”林傅盛缓缓跨入,打断众人话语,“吴翁薄荷茶名声在外,老客认的那口茶香!咱们贸然添制酥饼,从卖茶突然变成卖饼,客人定会心生疑虑!”
唐清欢抬头盯着他,察觉他与之前不一样了,更加聪慧理智。
“恩!说得极是,你有什么想法?”
“从初十二至初十四,先摆三日试市,就说新茶配新饼,看老主顾买不买账!”
下午,茶坊门口摆放长桌,一床古琴搁置其上。门前立着一块木牌,写着:明日起试市三日!旧茶换新配新制酥饼,邀请您免费尝鲜。
林傅盛一袭月白云纹长衫,在琴案后坐下。身姿孤拔,修长手指搭上冰弦。
“铮——!”
一声清越孤高的泛音,瞬间刺破宁静!街上行人缓缓涌入茶坊门前。琴起,乐调泛起淙淙如幽涧,坊内缓缓迎出一女子,一身利落鹅黄春衫,外罩素纱长褙子,如拢薄雾。
袖口缓缓从脸颊落下——唐清欢。
她素手执青瓷茶瓶,手腕悬空,徐徐几圈,翩然起舞..........
“好!”喝彩声爆起。
舞毕,唐清欢与林傅盛起身行一微礼。
“各位街坊,吴记老客。明日起,清欢茶坊将试市三日。薄荷茶依照旧制方法升级口干,再加新品乳香花茶免费品尝。试市期间茶膏直降二成,另外小店研发的糕点——爆浆流沁饼,首日免费,限量一百个,次日降三成,限量两百个。最后一日降五成,限量三百个。”
门前忽而一片哗然。
不少客人争着预定座位,包场的也有。一时间这茶坊门口摩肩接踵,就在这时,对面角落身着一身灰色直裰的男子,鬼鬼祟祟探头望着茶坊,忽而又在纸上,写着什么?唐清欢本想让林傅盛过去瞧瞧,奈何门前堆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