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挑高的穹顶,无数切割面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将整个餐厅照得亮如白昼。
光洁如镜的米白色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头顶璀璨的灯影,也倒映着长餐桌上精致的银器、剔透的水晶杯和人们模糊的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混合的、层次复杂的香气:烤肉的油脂香、松露的泥土气息、红酒的醇厚、还有餐后甜点甜腻的奶油味,轻柔的弦乐在背景流淌,像一层华丽的薄纱,覆盖在低低的交谈声上。
林子琪坐在高大的红木椅里。椅背坚硬,衬得她单薄的脊背更加僵硬,她面前摆着一个宽大的浅口瓷盘,里面盛着一小块深褐色的、裹着浓郁酱汁的肉排,旁边点缀着几朵雕成花的胡萝卜和一小撮翠绿的芦笋,盘子边缘摆放着好几副刀叉,大小形状各异,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银光。
她看着那块肉排,又看看旁边那些陌生的餐具,该用哪一把?她不知道,在家吃饭,一双筷子就够了。
她眼角的余光瞥向旁边一位穿着香槟色晚礼服的女士,那位女士正姿态优雅地用最外侧那把稍大的叉子按住肉排的一角,用内侧一把小巧锋利的餐刀,手腕动作极小地轻轻切割着,刀锋划过肉排,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切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再用叉子稳稳地送入口中,嘴唇几乎不碰触叉齿。
林子琪的手指在桌布下蜷缩起来。她学着那位女士的样子,拿起外侧那把最大的叉子,笨拙地去按住自己盘子里的肉排。叉齿滑了一下,肉排差点被推出去。
她赶紧用力按住,又拿起内侧那把看起来最锋利的餐刀,刀刃压在肉排上,她用力向下切,刀锋似乎钝了一下,没能完全切断肉里的筋络,反而发出一声轻微的、刺耳的摩擦声。
餐桌上几道目光瞬间扫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林子琪的脸颊猛地烧了起来,她不敢抬头,死死盯着盘子里的肉排,用尽力气再次切下去,这次终于切断了,但切口歪歪扭扭,酱汁也蹭到了盘子边缘。
她用叉子叉起那块切得不成形状的肉,小心翼翼地往嘴边送,叉子有点重,她的手微微发抖,肉块送到唇边,她张开嘴,努力不让叉齿碰到牙齿。
冰冷的金属触感还是擦过了嘴唇,带着一股陌生的、属于高级餐具的、毫无温度的精致感。
她咀嚼着口中的食物。肉质很嫩,酱汁浓郁复杂,但她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喉咙发紧,她匆匆咽下,动作有些急,叉子放回盘子时,银质的叉柄和骨瓷盘沿轻轻磕碰,发出“叮”一声脆响。在安静的餐桌上,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旁边那位香槟色晚礼服的女士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端起面前的红酒杯,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目光却再也没有扫向这边。
林子琪的头垂得更低了,她拿起餐巾,假装擦拭嘴角,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餐巾是厚实细密的亚麻布,带着淡淡的浆洗后的气息。
佣人悄无声息地撤走了主菜盘子,又端上了餐后甜点,是一个小巧的、近乎透明的玻璃杯,里面盛着乳白色的慕斯,上面点缀着一颗鲜红的覆盆子和一小片金箔,旁边配着一把更加小巧的、银质的甜点勺。
林子琪看着那个精致得像艺术品的玻璃杯,又看看那把迷你的小勺子,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勺子,勺子太小太轻,捏在指尖几乎没什么分量,她舀起一小勺慕斯,白色的奶油状物体颤巍巍地停在勺子里。
她屏住呼吸,慢慢往嘴边送,勺子太小,送到唇边需要更近的距离,她微微低下头。
就在这时,旁边一位正在低声交谈的男士,大概是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身体向后靠向椅背,动作幅度稍大了一些,他穿着挺括西装的胳膊肘,无意中碰到了林子琪端着勺子的手肘外侧!
林子琪的手猛地一抖!那颤巍巍的一小勺慕斯瞬间脱离了勺子,在空中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掉落在她米色连衣裙的前襟上!
乳白色的、粘稠的慕斯,在浅米色的棉布上迅速洇开一团刺眼的污渍,那颗鲜红的覆盆子滚落下来,在裙摆上留下一道短短的红痕,金箔片粘在布料纤维里,闪着扎眼的光。
空气瞬间凝固了。
轻柔的音乐还在响,但餐桌上所有的低语都消失了,所有的目光,带着惊讶、错愕、难以置信,还有毫不掩饰的、看热闹的兴味,齐刷刷地聚焦在林子琪胸前那团醒目的污渍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
林子琪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把小小的银勺,勺子尖上还残留着一点白色的慕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胸前那片冰凉的污渍上,也烫在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
巨大的羞耻感像一张冰冷的大网,瞬间将她罩住,勒得她无法呼吸,耳朵里嗡嗡作响,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凉,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咚……咚……咚……
那个碰了她一下的男士似乎也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懊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抱歉,我……”
林子琪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沉重的红木椅腿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她顾不上看任何人,也顾不上胸口那片狼藉的冰凉粘腻。
巨大的、只想逃离的冲动淹没了一切,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沾了污渍的裙摆,几乎是踉跄着,转身冲出了餐厅明亮得刺眼的光圈。
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哒哒声,她冲出餐厅厚重的双开门,沿着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像只受惊的兔子,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洗手间的方向狂奔。
眼前一片模糊的水汽,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防线。
终于,她推开了一扇沉重的、镶嵌着磨砂玻璃的门,里面是另一个空间,巨大的落地镜,光洁的黑色大理石台面,金色的水龙头,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薰清冷的气息,华丽得像个小小的宫殿。
林子琪冲到最里面的一个隔间,反手“咔哒”一声锁上门,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那片刺眼的白色污渍和红色的果酱痕迹,在米色的棉布上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
冰冷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牙齿深深陷进柔软的唇肉里,尝到浓重的铁锈味。
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洇开深色的圆点,胸口的污渍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寒意渗透进去,冻得她浑身发冷,她抬起手,用冰凉的手背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指尖触碰到脸颊,一片滚烫。
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肿,头发有些散乱,胸前的污渍像一块丑陋的烙印,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像这洗手间里弥漫的清冷香气,无声地包裹着她,渗入骨髓。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哗哗的水流声,有人进来了,林子琪猛地屏住呼吸,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安静下来,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听着外面水流的声音,听着女士们补妆时粉盒开合的轻微声响,听着她们用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声音谈论着刚才餐厅里发生的那一幕,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和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
“啧啧,真够狼狈的……”
“是啊,那裙子一看就不行……”
“沈太也是,何必呢……”
“门不当户不对,强融只会更难看……”
那些细碎的话语像带着倒刺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林子琪紧绷的神经上。
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发白的月牙痕。
巨大的洗手间里,香薰的气息冰冷而奢华,水流声悦耳,外面女士们的低语像优雅的背景音,只有这个狭小的隔间里,一片死寂,只有她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泣声,和泪水不断砸落地面的声音,胸口的污渍冰冷刺骨,粘腻的感觉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