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连廊,我远远儿便已瞧见前头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
刘沂板着脸翻看着管家拿来的账本,而后重重摔在桌子上:“依我看是这府里的日子太过快活,竟惯得你们如此胆大包天!一个个的惫懒耍滑,脑子里都是如何耍钱吃酒,一帮酒囊饭袋!”
王雪莹站在他身侧,伸出胳膊用扇子缓缓地给他扇风。见我来了,装模作样般擦了擦眼角:“夫人可算来了,我还以为夫人生气不愿意来呢。”
“昨儿睡得迟,一时犯困便打了个盹儿”,我盯着不远处的银雀:“你这丫头也是的,怎的不叫醒我。”
银雀抬起头,我这才发现她的脸红肿一片,急忙上前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打的”,身后响起刘沂冷漠的声音:“这样不知体统的下人,夫人舍不得教训,那便由我来教训。”
我眯起眼望向他:“侯爷何出此言?”
刘沂还未开口,王雪莹抢先道:“这丫头性子未免太拗了些,侯爷的话也敢违逆。只是事关人命,少不得要叫她来问个话的,她推辞着不来,这才惹恼了侯爷。”
我知银雀素日里的性子是有些急躁,但面对刘沂想必给她十个胆也不敢如此僭越,此事定有隐情,便开口道:“银雀,你放心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夫人......”王雪莹见我不搭理又想阻拦,见我眼神凌厉便闭了嘴,缩在刘沂身后低下头。
银雀声音哽咽,弓下腰双手搭在腹间:“回夫人话,奴婢一早在廊外盯着丫头们干活儿,李总管带着个丫头过来叫我们院子里的人听她训话,奴婢瞧她面生就问了句她是哪个院儿里的,不料那丫头反问说‘是我问你的话还是你问我的话,你们夫人平日里就是这样管教下人的,一点规矩也没有’,奴婢气不过便同她嚷了几句,那丫头气冲冲就走了。不多时前院的张文就来了,不由分说将咱们院子里的人都押了来......”
“那丫头人呢?”我望向不远处的张文,他心虚地低下头躲在人群里。
刘沂冷哼:“是我让张文去拿人的,至于兰雁那丫头,她被你这好丫鬟吓坏了,此时怕还躲在房里哭呢。”
我冷笑几声,对着旁边的人说道:“既然这位兰雁姑娘受了委屈,那我可得好好替银雀跟她陪个罪了,叫她来。”
“夫人倒也不必如此,这毕竟不算什么大事,还是先紧着当下的命案来罢。”王雪莹上前想挽着我的手臂,我向后退了一步,伸出胳膊结结实实朝她脸上扇去。
原本满脸谄媚的王雪莹登时直立在原地,半晌才捂着脸喊道:“夫人何故打我......”
刘沂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惊得站了起来,我不耐烦地瞥了眼他,一字一顿道:“我吩咐下人做事,由得你来说三道四?”
接着上前牵过银雀,摸着她肿胀的脸望向刘沂:“这丫头跟什么蓝燕绿燕的拌几句嘴就被打的这样,你作为妾室敢跟主子这样说话,给你个巴掌很重么?”
“青萝”,刘沂难得叫着我的名字,上前想要拉着我:“你不要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我躲开他的手,这下是真的失笑出声来:“侯爷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下人之间的吵闹值得你将人打成这样,怎的下人冒犯主子就变成胡搅蛮缠了呢?”
说罢厉声喊道:“还不快将那什么兰雁带过来!”
满院子的下人此时大气也不敢多出,纷纷低着头瑟缩着,只有王雪莹浅浅的抽泣声。
刘沂被我气得脸色涨红,转回身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
他应该也是第一次见我如此泼辣的一面,回想入府这些年,我与他之间还不曾有过像今日一般剧烈的争吵。
兰雁跟在张文身后,一袭水绿色衣衫,许是匆匆赶路,鬓间的碎发被风吹着散落在额头上,平添了些媚态。
我忽而想起那年桃姨娘入府,也是如此娇柔妩媚,像河间漂流的水草,软绵绵的却叫人摆脱不掉。
上前用手抬起她的下巴,我嘲讽道:“不知我方才教王姨娘的规矩可还入得了姑娘的眼?”
“奴婢不敢。”兰雁低下头声音颤抖。
“我看你也是个能人儿,要不然这侯府夫人的位置让给你可好?”
兰雁禁不住我再三盘问,吓得跪在地上求饶:“夫人,奴婢只是奉命去办事,并无冒犯之意,与银雀姑娘拌嘴一时口不择言,还望夫人......”
说罢便抽噎起来,呜呜咽咽像小猫叫,钻进耳朵搔得人身子瘫了半边。
我接着方才打了王雪莹的力道又给了她一巴掌。
兰雁被我打得整个人偏倒在地上,怔愣着一时间竟忘了哭,我冷冷道:“你也承认自己口不择言,那这巴掌就算是我教你的规矩。”
这一巴掌我用尽了力气,似是要将在这侯府多年的委屈全部纾解出来。手掌处传来的酥麻感转为刺痛,兰雁白嫩的脸上迅速肿成一片,配上她满脸的泪,看起来丑态毕露。
“你也知晓自己做错了事,便老实受着惩罚就是了”,我拿出手帕揩着手:“我出身草原,自是学不来你们这种狐媚子的柔弱,也最是看不惯。你这套骗男人可以,只是别再我面前耍小心思,我不吃这套。”
刘沂被我接二连三的动作惊住了,他起身直愣愣盯着我,半晌后略微闭了闭眼,似是妥协般无奈道:“带她下去罢。”
兰雁哭哭啼啼走远,王雪莹原本攀着刘沂的手臂登时放了下来,识相地让出位置退到他身后。我上前顺势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素日里我不大这样兴师动众的,自问也没出过什么岔子。想必今日定是出了大事,才闹到侯爷跟前去了,不知是何事惹得侯爷这样大动干戈?”
底下众人鸦雀无声,刘沂轻咳几声,示意王雪莹回话。
我抬起头看向她,方才被我打过巴掌的脸红肿着,比起平时的张扬她显得有些怯懦:“回夫人,桃姨娘院儿里的小环拿着写了我生辰八字的符纸行巫蛊之术,我哪里见过这样吓人的东西,只得来求侯爷做主。”
“想来是你平日里对下人有些娇纵过度”,刘沂接着王雪莹的话茬怒道:“管事的嬷嬷赌钱被外头的人追到府里来不算,那些个小厮丫鬟整日厮混,白日宣淫,搞得整个侯府乌烟瘴气。”
这些事我从严玉那里已经知晓,但还是要装作不知,于是皱眉故作惊讶:“还有这回事?”
“那个老货已经被捆在柴房等待发落”,刘沂站起身指着底下瑟缩的众人重重哼斥道:“打今儿起,阖府上下都把精神给我提起来,本本分分做事,若是再让我寻到错处,就是那洪三儿的下场!”
洪三儿就是那个欺侮丫头的小厮,刘沂命管家带人打了几十棍丢出了府,整个人进气少出气多,怕也是没几天活头了。
面对着瑟瑟缩缩的下人们,我揉揉眉心,懒懒开口:“侯爷的话你们也听到了,从今往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记清楚。”
说罢我摆摆手,示意他们散了。
下人们匆匆告退后,庭院里顿时安静下来。我望着银雀肿胀的脸关切道:“你回咱们院儿里去,彩云留下。”
刘沂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却不知茶水早就凉透,气得他掼了杯子怒声叫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真不知你以前是如何调教的下人。”
这话又是冲着我来的,我冷笑道:“侯爷这话说得倒干净,作为关外人,我自从嫁入侯府,受了不知多少磋磨。虽然不如那些豪门的大家闺秀懂得规矩,这些年却也没什么出格的错处。平日里按照侯爷的吩咐打理府中事务,甚至替侯爷纳妾,管理后院,忙至深夜还要处理账本,审查每一笔支出和收入来确保侯府运转无虞。怎的如今府里几十口人中有人行事惫懒,也该我一字一句亲自吩咐么?”
刘沂被我这番话呛得直喘粗气,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我,只得与我背过身坐,大手一挥将茶杯扫在地上。
随着杯子的碎裂声响起,王雪莹惊呼着抓住了刘沂的衣袖,我却纹丝未动,仍旧静坐在椅子上面色淡然。
成婚多年,他见识过我的天真,也旁观着我从懵懂变得怯懦,直至端庄。如今却是领略我从未在他面前表露过的一面,变得不再忍让和顺从,更甚至与他背道而驰。
我也觉得我变了,也许是从桃娘进门伊始,经过春猎那枚蝴蝶簪,到后来王雪莹进门,再到他与柳蝶在宫里“互诉衷肠”。刘沂的风花雪月让我饱经风霜,再炽热的心也会变得冷漠无情,进而不在意他的感受。
事已至此,我起身打算离开。既然王雪莹存了指着桃娘遗留下来的后患兴风作浪的心思,那我再怎么提防也无用,倒不如静下心来见招拆招。
“若再无其他要紧事,那我先回房了。”我冲刘沂潦草行了个礼,丝毫没有在意他生气的举动。
拔腿走了几步,刘沂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既然你分身乏术,那今后府中有些事让王姨娘分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