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天河倒灌，狠狠砸在青石板铺就的村路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雾。沉重的雨幕笼罩着整个韩家坳，白日里还能勉强看清轮廓的远山和梯田，此刻完全被墨汁般的黑暗吞噬，只剩下眼前这座孤零零矗立在村尾山脚的老宅，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在风雨中喘息。
韩天佑浑身湿透，像条被甩上岸的鱼。他掏出那把锈迹斑斑的老铜钥匙，费了好大劲才插进同样饱经沧桑的门锁孔里，用力一拧。锁簧发出一声艰涩刺耳的呻吟，“咔哒”，门开了。
一股浓烈、混合着陈年木头朽烂、灰尘堆积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霉湿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猛地咳了两声。这味道，像极了爷爷最后那几年卧病在床时，屋子里挥之不去的衰败气息，沉重地压在胸口。屋里漆黑一片，他摸索着墙壁，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粗糙的粉壁，还有几缕垂下的蜘蛛丝。终于，他摸到了灯绳，用力一拉。
“啪。”
昏黄的光线瞬间刺破黑暗，来自一盏悬在堂屋正中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白炽灯泡。光线虚弱地挣扎着，仅仅照亮了下方一小片区域——一张布满裂纹和虫蛀痕迹的八仙桌，两把同样摇摇欲坠的太师椅。墙壁是那种老旧的、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石灰墙，大片大片的墙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土坯。角落里堆着些蒙尘的农具和杂物，影子被拉得又长又扭曲，如同蛰伏的鬼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雨水疯狂敲打瓦片和窗户的喧嚣，一波紧似一波，像是无数只手在外面急躁地拍打、抓挠。
韩天佑把沉重的行李包随手丢在湿漉漉的地上，溅起一小片泥水。他疲惫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堂屋侧面的那扇老式木格窗。窗户糊着发黄变脆的旧报纸，边缘已经破损卷曲。
就在那扇窗靠近中央的玻璃上，清晰地印着一个东西。
一个手印。
乌黑的，边缘带着一种粘稠感的手印。五指张开，掌根部分尤其显得厚重污浊，就那么突兀地印在布满灰尘和水汽的玻璃内侧。
韩天佑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他死死盯着那个手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撞在丢下的行李包上，发出闷响。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风声也变了调，呜呜咽咽，像是什么东西在哭。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惊悸。幻觉，一定是太累了。十几个小时的颠簸，从那个令人窒息的钢筋水泥丛林逃回这同样令人窒息的故土老宅，神经绷得太紧，看花眼了。或者，是村里哪个调皮捣蛋的小崽子，趁着他刚才开门、放行李的功夫，悄悄溜进来留下的恶作剧？毕竟这老宅空了太久，对孩子们来说，大概也算个“探险”的好去处。
他深吸一口气，那陈腐的空气让他喉咙发痒。他强迫自己走近那扇窗户。雨水在玻璃外侧汇成一道道急促的水流，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反而让玻璃内侧那个突兀的黑手印显得更加清晰、更加……刺眼。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了上来，驱散了部分恐惧。他皱着眉，走到窗边，伸手就去擦那个污迹。
手指触碰到玻璃，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凉黏腻感立刻透过指尖传来，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感觉……不对劲！他缩回手，凑到鼻尖。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恶臭钻入鼻腔——像是什么东西在湿热角落里腐烂了很久，又混合着土腥和铁锈的味道。那绝不是普通泥土或者顽童恶作剧用的黑泥巴该有的气味！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韩天佑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撞得他生疼，也撞得墙皮簌簌落下几片。他大口喘着气，死死盯着那个手印，像是盯着一条盘踞在玻璃上的毒蛇。昏黄的灯光下，那手印的黑色仿佛更深沉了，边缘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晕染开一点点？是错觉吗？是雨水流淌造成的视觉误差吗？
恐惧，真正的、冰冷的恐惧，终于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堂屋后面的厨房。那里更黑，更冷。他胡乱摸索着，找到水缸，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劈头盖脸地浇在自己头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瞬。不行，不能待在这里！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厨房，冲过昏暗的堂屋，目标明确地冲向侧面那间唯一还算“干净”的卧室——他爷爷生前住的房间。那是他计划今晚唯一敢睡的地方。他猛地推开房门，闪身进去，又“砰”地一声死死关上。背靠着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摸索着找到门后的插销，用尽全身力气插上。老旧木栓滑动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膝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眼睛惊恐地睁大，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仿佛随时会被某种东西穿透的木门。窗外的风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另一种声音却在他自己的耳朵里无限放大——那是血液冲上太阳穴的轰鸣，是牙齿轻微磕碰的咯咯声。
黑暗和寂静像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爷爷那张沟壑纵横、弥留之际异常清醒的脸，毫无预兆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老人枯槁的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天佑……记着……记死了……千万别……别把城里的生人……带回来……一个……一个也不行……这屋子……这屋子它……它认得清……”
那嘶哑的、充满无尽恐惧的尾音，此刻在死寂的房间里，仿佛还在幽幽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