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还是亮了。
雨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低低地压在韩家坳的头顶。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惨淡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和泥土被浸泡后的浓重潮气,吸一口都带着沉甸甸的凉意。
韩天佑几乎是数着时间熬到了天亮。后半夜他根本不敢闭眼,一直蜷缩在爷爷房间那张铺着草席的硬板床边角,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一个巴掌大的、粗糙的土陶小罐子,罐口用一层厚厚的蜡密封着,沉甸甸的。这是清理爷爷遗物时,在老人枕头底下发现的唯一“奇怪”的东西。爷爷从未提起过它,里面装着什么他也不知道,只记得老人弥留时曾含糊地提过一句“盐……留着……”。此刻,这冰凉的陶罐成了他黑暗中唯一的、聊胜于无的依凭。
光线艰难地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里透进来。韩天佑挣扎着站起身,浑身骨头像是生了锈,又冷又僵。他慢慢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了很久,外面只有死寂。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赴死般的决绝,拔开了那根沉重的门栓。
“吱呀——”
老旧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被他缓缓拉开一条缝隙。
堂屋里的景象,像一柄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眼球上,砸得他眼前发黑,呼吸瞬间停滞。
墙。
那面正对着大门的、巨大的、斑驳的石灰墙。
昨天还只是剥落着墙皮、露出土坯的破败墙壁……
此刻,被彻底覆盖了。
密密麻麻。
从靠近地面的墙角,一直蔓延到接近屋顶的房梁下方。无数个乌黑、粘稠、边缘晕染开的手印,层层叠叠,毫无规则地印满了整面墙壁!大的,小的,五指张开的,攥紧拳头的……有些印得深,黑得像凝固的血污;有些印得浅,透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灰败。它们彼此挤压、覆盖、交错,形成一片无边无际、令人头皮炸裂的黑色污秽之海。整面墙仿佛被无数双来自地狱的、沾满污秽的手疯狂抚摸、抓挠、拍打过,留下这无声而恐怖的烙印。
浓烈的、如同烂肉在湿热沼泽里沤出的恶臭,不再是昨夜窗边那微弱的一缕,而是像实质的毒雾,汹涌地灌满了整个堂屋,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喉咙,直冲脑髓。韩天佑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干呕让他眼前金星乱冒,胃里却空空如也,只能吐出苦涩的胆汁。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大门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开沉重的门闩,猛地推开门,一头撞进了外面湿冷的空气里。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却无法驱散心头的惊怖。
“哎哟,天佑娃?大清早的,这是咋啦?脸白得跟刷了浆糊似的?”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几步外响起。
韩天佑猛地抬头。是住在坡下的六阿公,一个须发皆白、满脸深刻皱纹的老头,正背着一小捆湿柴,站在泥泞的小路上,浑浊的老眼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六……六阿公……”韩天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他指向洞开的大门,“里面……墙……墙上……全是……”
“全是啥?”六阿公皱着眉,放下柴火,慢吞吞地走近几步,探头朝光线昏暗的堂屋里望了一眼。只一眼,他布满老人斑的脸皮瞬间绷紧,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了,里面充满了韩天佑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原始的恐惧。
“老天爷……”六阿公倒抽一口凉气,踉跄着后退一步,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胸前划了个奇怪的、颤抖的符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是……‘印子’啊!是‘印子’啊!”
“‘印子’?什么印子?”韩天佑的心沉到了谷底,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六阿公猛地转过头,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怜悯,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忌讳?他死死盯着韩天佑,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后生仔。
“被‘那东西’……‘标’上了的人……”六阿公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寒意,“才会……才会显出这种‘印子’!邪门得很!沾上了,甩不脱的!你爷爷……你爷爷当年……”他说到这里,猛地刹住了话头,眼神闪烁,似乎触及了某个绝对不能提的禁忌,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摇着头,重新背起那捆湿柴,步履蹒跚地、逃也似的匆匆离开了,再没回头看韩天佑一眼。
被标上了?甩不脱?
爷爷当年?
爷爷临终前那句嘶哑的警告,如同炸雷般再次在韩天佑脑海里轰然响起:“别把城里的生人带回来……这屋子……它认得清……”
难道是……林薇?!他带回来的,只有她!那个在城里认识的、温柔体贴的女友!他带她回来过吗?没有!绝对没有!爷爷去世前他就提过一次想带女朋友回来看看老宅,结果爷爷反应激烈得吓人,坚决不许。后来爷爷病重,这事就搁下了,再也没提过。他这次独自回来,除了村里几个老人,根本没人知道!林薇远在几百公里外的城市,她怎么可能……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失魂落魄地站在老宅门口,湿冷的空气包裹着他,六阿公仓惶离去的背影在泥泞小路上越来越小。堂屋里那面被无数黑手印覆盖的墙壁,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弄,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他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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