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余烬尚未冷透。血纹龟甲在金阶玉陛前化为飞灰的最后一缕青烟,混着承光帝心口那狰狞焦黑塌陷散发的、混杂了龙气溃散与邪咒反噬的焦糊腥气,成了所有朝臣心头最沉重也最恐惧的印记。
三皇子裴翊那句“功在社稷,何罪之有?”如同定音巨锤,砸碎了剜心碾骨的叫嚣,却砸不开那金殿上凝固成铁的惊悸与猜疑。帝后被宫人簇拥着仓促退入深宫“静养”,三皇子代掌监国之位的第一道诏令,竟是“晋王妃体弱伤重,暂居撷芳殿由太医署调养,无诏不得惊扰”。
撷芳殿。琉璃瓦在雨后初晴的月光下泛着冷腻的幽光,殿门紧闭,窗外影影绰绰的禁军身影比听雨轩时更多了一倍。这并非休养,而是更精致的囚笼。
阿笙靠在冰冷的窗棂旁,指尖无意识捻搓着布囊里那一点点血契龟甲燃尽后残余的温热血灰。那灼热,像是烙印,更似凌风在地牢深处无声承受反噬时传来的、穿越空间壁垒的、微弱却清晰的痉挛与痛楚。
龟甲已碎。护身符没了。唯一的线索,只剩太液池底那尊“血养逆鳞�6�1佛龛藏蛊”源头邪物里透出的、令龟甲产生感应的阴寒同源气息,以及……她脑海中最后闪现、却被剧痛掩盖的模糊烙印——青铜色?爻盘?古篆?
司天监!
龟甲灰烬在指尖微微发烫,无声指向那个观测天象、掌管星图秘卷、历代皆与皇朝最深隐秘纠缠的地方。
夜半时分,值守太医前来“请脉”。三指搭在阿笙冰凉的腕上片刻,太医便低垂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下,仿佛只是走个过场。在合拢殿门的瞬间,太医袖口微不可查地滑落出一片寸许长短、边缘锋利的淬毒铁刺。
阿笙盯着地上那枚闪着幽蓝光泽的薄刃,冰凉的指尖将那点血灰碾入刃柄粗糙的刻痕。孤星引劫,终归是劫。但劫中未必没有生门。三皇子想利用她?好得很!她正需要一个钻进司天监的破壁之钉!
后半夜,一场不知何处燃起的怪异小火,“恰好”烧毁了撷芳殿外围角楼半片存放陈旧布匹的库房。浓烟滚滚,禁军调度略显混乱。趁着骚动间隙,一道几乎融于夜色的纤细黑影如同壁虎游墙,无声无息地翻过撷芳殿侧最偏僻的宫墙,几个腾挪便消失在了纵横交错的宫巷阴影里。
司天监星仪阁。
推开门的那一刻,浓得几乎无法化开的陈旧墨气、灰尘味、混杂着万年木料陈腐的淡淡霉朽气息扑面而来。月光吝啬地透过高窗顶部的几块褪色琉璃瓦,洒下几缕微弱幽蓝的光,勉强勾勒出这巨大穹顶建筑的轮廓。
没有层层叠叠的书架,视线所及竟是无比空阔。唯有穹顶之上,绘制着繁复到令人目眩的星宿图,无数细碎的琉璃、宝石和磨薄的玉片镶嵌其间,此刻吸收了微弱的月光,闪烁着疏离冰冷的点点星芒。
阁楼中心地面,却凹陷下去。一层层同心圆环状台阶,如同巨大的梯田盘旋向下,共九九八十一阶。每一阶外弧边缘,都刻满了无法辨识的古老星文符咒。在阶底最深处那黑暗的圆心处,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圆盘状的金属物,轮廓沉凝厚重,如同沉睡巨兽的眼瞳。
寂静。
绝对的死寂。
甚至听不到呼吸和心跳。
阿笙一步步沿着环形台阶向下。脚步落在不知积攒了多少岁月的灰尘上,无声无息。山鬼钱在囊中微微跳动,警惕着周围的静谧;那点龟甲血灰在掌心贴着皮肤的位置,始终温温热热,如同微弱的指北针。
台阶尽头,圆心石台之上,便是那个巨物——一个直径丈许的青铜爻盘。盘体黝黑泛青,遍布着难以计数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凹槽孔洞。孔洞中镶嵌着各色磨圆的宝石、矿石、骨牙残片。无数细如发丝的青铜刻线将这些孔洞彼此勾连,构成一幅包罗万象、却又完全无法理解的星轨山河图。巨大的圆盘表面,覆盖着一层极其匀细的灰尘,仿佛千年未曾被触动。
但诡异的是,就在爻盘正中心的位置,一个巴掌大小、古朴无华的青铜匣子却异常洁净,像是刚刚被人拂拭过。匣盖半开着,露出里面几张色泽枯黄、边缘破损极为严重的古老兽皮卷。卷首几个褪色的朱砂符文,扭曲如蝌蚪——《璇玑司天秘录�6�1卷九》。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猛地攥紧了阿笙的心脏!龟甲血灰在掌心骤然滚烫!那匣子!那卷名!那种自血脉深处被唤起的、古老而冰冷的悸动!
就在这时,爻盘正上方那无边的黑暗中,传来极其微弱的、几乎被灰尘吸尽的细微脚步声。
阿笙瞬间绷紧神经,隐匿气息于盘侧巨大阴影中。
一个佝偻到极限的身影,如同从腐朽画轴中走出的幽灵,缓缓出现在圆心边缘微弱的光线下。那是一个异常枯瘦的老者,披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缀满补丁的破旧司天监星官袍服。他脸上布满纵横交错的、如同树皮的褶皱,双眼浑浊得如同蒙着厚厚白翳的河底石,眼珠一动不动,似乎是瞎的。
盲眼老星官?!司天监竟还藏着这样一个仿佛活了几百年的活死人?
老星官对阿笙的存在毫无所觉。他极其缓慢地挪动到爻盘旁边,枯瘦如柴、如同鸟爪般覆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探向爻盘中央那个半开的青铜匣子。他的动作异常轻柔、熟稔,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虔诚。指腹划过半张敞开的《璇玑秘录》残卷,发出极其轻微的、沙纸摩擦朽木般的嗤嗤声。
就在那枯指划过残卷末端某个残缺古符文章的刹那!
嗡——!
爻盘中心位置,一个深陷的、不过铜钱大小、呈九芒星状的古篆体“璇”字烙印,毫无征兆地骤然亮起!血一般浓郁粘稠的红光瞬间将整个圆心石台映得一片猩红!
红光爆发的瞬间!
阿笙瞳孔猛地收缩!那不是爻盘自身的光芒!那血色红光的源头……竟是来自于她袖中那粒龟甲燃烧后的血灰!如同受到了某种至高无上的召唤,那点点血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瞬间穿透衣袖的阻隔,化作一道细微却凝练的血线,无视了空间,精准无比地注入那爻盘中心的“璇”字烙印之中!
“呃!”
仿佛有万钧雷霆在脑中直接炸开!阿笙瞬间失去所有感知,眼前只有一片纯粹的血色!无数凌乱破碎、早已被深埋记忆角落的画面碎片,如同被血线强行牵引的洪流,轰然撞击、撕裂了她的识海!
寒潭!
冰冷的、浓稠如墨的潭水!
一个女人染血的白衣!
苍白却异常清丽的面容上那双惊恐绝望的眼睛!她的嘴唇翕动,似乎用尽全力在无声嘶喊着两个音节:“快跑……”
一只沾满泥污、枯瘦如柴的手狠狠地推在自己(那时还是婴儿?)的襁褓上!
襁褓里有什么东西滑落!一点青绿色的光芒?坠入深不见底的寒潭淤泥……好像……是半枚断裂的、边缘有着复杂锯齿的……青铜指环?环身内侧,仿佛刻着一个模糊的……“璇”?
画面如同被暴戾的力量撕扯碾过,骤然切换——
昏暗的地窖?燃烧的书籍?一个女人抱着自己蜷缩在角落,火光映着她苍白侧脸,同样绝望的眼神!她的手中紧紧攥着半张被撕扯下的、绘有复杂星图爻盘的古旧卷轴……
“娘……”模糊的、如同来自遥远记忆深处的嘶哑哽咽在阿笙喉咙里滚动,却被那巨大的冲击死死堵住!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爻盘剧烈地震颤起来!伴随着从未有过的低沉嗡鸣!巨大的盘体上,所有深陷的孔洞仿佛都活了过来!镶嵌其中的宝石骨牙瞬间绽放出刺目的光芒!红、蓝、绿、金……交织错乱!无数刻线如同被点亮的光纤,疯狂闪烁流动!整个盘面仿佛星河倒卷、天地错乱,构成完全悖逆常理的星轨乱流!刺目的光晕将整个幽暗的星仪阁照得如同熔岩地狱!
老星官浑身剧震!那双浑浊的、本应毫无生气的“盲眼”,竟死死地“盯”向了爻盘方向!不!不是盯向爻盘,是穿透那血光与乱流,死死地“锁”住了阴影中痛苦捂头、身体摇摇欲坠的阿笙!
他枯瘦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急促气流声。枯槁的双手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猛地张开,不再去碰那卷轴,而是缓缓抬起,颤抖着,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刻骨的悲痛和一种毁灭性的……恐惧,伸向阿笙的脸!
指尖尚未触碰到,那冰冷如同铁石的触感几乎已穿透空气,让阿笙感到彻骨的寒意。
那如同铁石般的冰冷并非错觉!一只冰冷坚硬的物体,不知何时已被老星官擎在手中,带着沉重的死寂气息,不容抗拒地、近乎粗暴地贴上了阿笙冷汗涔涔、布满痛苦神色的额头!
是那面巨大的青铜爻盘核心、被撬下的一块巴掌大小的圆盘碎片!碎片边缘断裂处参差不齐,如同犬牙,正面中心赫然烙着那个染血的“璇”字古篆!
“嗡——!”
碎片贴上额头的瞬间,阿笙只觉一股更为庞大、更加古老、带着无尽悲怆与封印记忆的洪流轰然冲垮了所有堤坝!
巨大的、完整的青铜爻盘影像在她脑海深处徐徐浮现!盘身之上,不止“璇”字!还有另外五个同样古老深邃的字位!其中两个位置……赫然烙着两个更为诡谲的古篆——
骨冢
佛瘟
骨冢佛瘟!佛瘟……佛龛藏蛊?!这爻盘竟与太液池底那邪物同出一源?!或者……这爻盘就是镇压或培育那邪物的图谱?!
嗡鸣撕裂了她的耳膜。那枯瘦老星官浑浊得如同蒙尘琉璃球般的眼珠深处,此刻竟清晰地倒映出阿笙的面容——那张因痛苦而扭曲、被爻盘血光映得诡异发白、却又与记忆中那染血白衣女子的眉眼有着惊人相似的脸!
气流在他喉管中摩擦,终于冲破阻碍,发出嘶哑破裂、仿佛磨碎的铁渣摩擦瓦砾的声音,饱含了无与伦比的惊涛骇浪:
“你……你竟是……璇娘的孩子?!”
“璇娘……”这个名字如同打开禁忌的钥匙!阿笙浑身剧震,眼前猛然炸开最后一块、也是最清晰的记忆碎片——
寒潭边,白衣女子被利刃穿胸!鲜血如泉涌中,她死死攥住杀人者一片撕裂的衣角,那衣角上……赫然绣着一个极其隐蔽的玄色图案——龙纹环绕的……佛龛?!
就在此刻!
咻!咻!咻!
窗外传来数道极其细微、却凌厉尖锐的破空之声!淬毒暗器撕裂月光,目标直指手持爻盘碎片的老星官后心!杀手到了!三皇子?还是帝后残留的爪牙?!
几乎在毒镖破窗的同一刹那,星仪阁最深处黑暗的角落里,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骤然亮起!如同潜伏深渊的凶兽睁开了眼睛!
“啧。”一声轻蔑的冷哼,几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