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徒抱着棠姬走在河道边上,冰冷的河水裹挟黄沙从旁边的河道翻涌而过,声音轰隆作响。
两人绕过一段正在夯打巨石的工段,来到了几排土坯房前。
棠姬看到那密密麻麻的门,和门口木架上整整齐齐晾晒的衣服,猜到这边应该是工官和民夫的宿舍。
东边第一间房比其他房间大一些,还未走进棠姬已经闻到了里面草药的苦涩味,浓郁得几乎要改过旁边河水的土腥味。
“这间就是河道上的医馆吗?”棠姬问道。
“嗯。”
郑子徒点了点头,抱着棠姬撞开了医馆的门。
医馆里陈设简单却宽敞明亮,郑子徒地将棠姬放在一张铺着干净麻布的木榻上,动作小心翼翼,唯恐棠姬有任何不适。
“棠姬,你先在这里待一会儿。医官大概在照看其他病人,我去喊他过来。”
“好,你去吧。”
棠姬目送郑子徒进了里间,顺便打量了一下这里的环境。
五六年前河道初建的时候棠姬来过这里。
那时雍王催进度,民夫一批批着急忙慌地送过来,但要河道上配的营房和棉衣却远远不够。那时候的民夫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晚间寒风凛冽,二三十个汉子挤在一间两丈见方的营房里,每日吵吵闹闹,混乱不堪。
郑子徒思来想去,花了一天的时间的时间建了几十个地窝房。
那地窝房说是房子,实际上就是个大一点的地窖。一群人在土地上挖了无数个深约八九尺的大坑,上面用粗木和黄泥封住顶,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门。
这样的房子虽然防寒保暖,但又矮又黑,通风也不好,整日都臭烘烘的。
这才几年过去,河道上的环境虽然仍旧艰苦,却已井井有条。
棠姬随着郑子徒一路走来,看到附近的夯土坚实,木料、石料码放整齐,来往的工官民夫个个精壮结实,身上的衣服虽有脏污,但厚实保暖。
郑子徒在河道上做这几年,果然是成果斐然!
怪不得他一个外乡人,刚来雍国几年,已经一跃成为雍王的宠臣。
不一会儿郑子徒已经带着医官出来,指着棠姬同医官介绍。
“医馆,这位是内子棠姬,她今天被歹人割喉,命虽还在但流了好多血,您快帮她看看伤!”
那医官须发皆白,人却精神矍铄。他背着个大大的木头药箱,一路小跑着过来帮棠姬查看伤势。
棠姬脖颈上的伤口不算特别深,血已经大体止住。不过伤口处皮肉翻卷,暗红色的血污沾染一片,旁边还沾着许多泥沙污秽,看着颇为狰狞可怖。
医官见状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险!这伤口再深半分,夫人可就不妙了!也多亏郑大人处理得及时,好歹是止住了血。”
医官一边喊学徒准备盐水和干净的棉布,一边同棠姬解释。
“夫人,河道上的医馆不比宫里的太医院,没有那么多有效却温和的好药。您这伤口沾了许多脏污,恐有邪毒内侵之忧,须得用盐水仔细清洗一番——会有点疼!”
郑子徒闻言看了棠姬一眼,棠姬果然已经皱紧了眉头,眉眼之间都透着恐惧。
棠姬确实很害怕清洗伤口。
往常她受了外伤都是用烈酒清洗伤口,虽然效果好,但伤口接触烈酒的那一瞬间犹如无数烧红的细针同时扎进皮肉,灼痛钻心,着实让人难以忍受。
虽然过了这么些年,她用烈酒清洗了无数次伤口,但始终都没能习惯。每次处理完伤口她都得伏在床上抖上半天。
今日这医官要在她脖颈的伤口上撒盐,不知又是怎样的痛楚。
“别怕,我在你身边。”郑子徒揽住棠姬的肩膀轻声安慰,“为了你的身体,忍这一下吧!”
“好,没事的,您尽管清洗吧。”
棠姬狠下心昂起了脑袋,她双眸紧闭,一副任人施为的姿态。
老医官动作麻利,用干净的布蘸了盐水,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周围的泥沙污垢和血迹擦拭干净。
棠姬初时只觉得凉凉的,直到盐水真正接触到那翻卷的皮肉时,疼痛感终于袭来。
诶?
好像也就一般痛,并不是完全不能忍耐。比起烈酒灼烫伤处的感觉,这点疼痛简直不值一提。
等医官帮棠姬清洗好伤口,棠姬绷紧的身体也渐渐松弛下来。
她虽全程咬紧牙关,但一句痛呼或者是闷哼都没有。
医官见她如此反倒有些惊奇,一边帮她敷金疮药一边赞叹。
“没想到夫人竟是如此女中豪杰,忍性非凡!以往河道上有民夫受伤,老朽也是用这盐水帮他们处理伤口。那些汉子也就看起来五大三粗皮糙肉厚,可这盐水一旦沾到他们的伤口,没有一个能忍住不龇牙咧嘴痛呼出声的!”
说到这里,棠姬倒有些不好意思。
“还好吧,也没有很疼。我之前……”
话说一半,棠姬猛地将后半截吞回了肚里。
郑子徒听着二人的对话扭头看了棠姬一眼,他的眸色幽深如深潭之水,棠姬仔细一看,只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
她说错话了,他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她了?
寻常人家的女子居于深闺,哪里会平白无故受这么多的外伤?更何况她是长安城里鼎鼎有名的酒肆老板娘,嫁的又是雍王宠臣,更应该养尊处优过安稳日子。
她的大脑飞速旋转,很快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说辞。
“医官您有所不知,我家中是开酒肆的。虽然厨房里的事儿有专人料理,但我为了让夫君开心,好多回家几次,之前也曾泡在厨房里学做夫君的家乡菜。”
棠姬一边说着,含情脉脉地握住了郑子徒的手。
“不过呀我手笨,切菜的时候经常不小心切到手指。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怎么处理最好,刚好店里的柜台上有烈酒,我就听说也管这个,就拿来用了。
您是不知道,用烈酒可比用盐水处理伤口疼得多。您要是有空,可以教我一下这盐水怎么配吗?”
医官听完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可以,当然可以!夫人您不嫌弃老朽手法拙劣,老朽待会儿就给您把配方写下来!”
棠姬笑了笑,也客气致谢。
一旁的郑子徒并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了一下棠姬搁在他掌心里的素手。
她左手的指尖上伤痕累累,确实未曾说谎。
倘若是在军营中看见这么一双手,旁人一定要怀疑这是多年握弓拉弦留下的旧伤,可棠姬是经常出入厨房的酒肆老板娘,这旧伤一定是切菜时留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