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徒带着棠姬绕过工官民夫们的宿舍,来到一座低低矮矮的土坯房前。
这房子的长宽不过丈余,看起来好像比工官民夫的宿舍还要小一些。房子的大门是用破旧的榆木板拼出来的,做工十分粗糙,一层漆都没有刷,上下的颜色都是断层的。
倘若不是郑子徒亲自带棠姬到这里,棠姬绝对猜不出这里就是泾洛之渠总管的卧室。
“进来吧!”
郑子徒打开门引棠姬进了房间,点燃了房间内昏暗的陶制豆灯。
棠姬早已预料到郑子徒的房间奢华不到哪里去,可是进来之后看见里面简谱的陈设还是有些吃惊。
房间里只有一张竹榻和一把低矮的桑木案几,连旁的坐具都不曾有。四周的墙边立满了书架,每一格都堆满了垂着标签的竹简。书架和床之间的过道上放了一个泾洛之渠的小型沙盘。小小的的房间被这些东西堆得满满当当,连个打地铺的空位都没有。
棠姬原本还在纠结他们两个人今晚要怎么睡觉。他们两个人毕竟已经打算和离了,睡在同一张床上必定不合适。
她进这房间门之前还想跟郑子徒商量,要不然他们一个人睡床上,另一个人睡桌上或者打地铺。
好嘛,根本没有这位置!
郑子徒看着站在自己身侧的棠姬,又看了看满屋的陈设,面色也有些尴尬。
“我这里没有外人来过,所以也没有多做准备,抱歉……你先坐到榻上吧!”
“好。”
棠姬点头坐下,郑子徒则从床底掏出一个边缘散着草茎的蒲团,长跽在那桑木案几旁。
郑子徒经常在卧房里挑灯处理文牍,所以房间内并不缺笔砚和空白帛书。
他研了点墨,拿起毛笔之前又望了棠姬一眼。
“和离书还是按旧约写?”
棠姬再次点头,开口仍旧一个“好”字。
和离的事儿郑子徒同棠姬磋商许久,今日是第一次碰到棠姬如此配合。
郑子徒似乎怕棠姬反悔,手中笔走龙蛇,很快就完成了两份新的和离书。
“来,签字画押!”
郑子徒先在帛书的空白处签上名字按上手印,给棠姬做了个示范,之后便将两份帛书推给了棠姬。
棠姬也很爽快,起身走到郑子徒面前,伸手接过那帛书和毛笔。
文具交接的时候,两人的手指短暂相触又迅速分开,除了棠姬手指外侧新染上的朱砂印记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很快棠姬也签好名字按上手印,郑子徒特地取了一块沾水的帕子给棠姬擦手上的朱砂。
“按律法,和离书一式两份,我们各自保留一份。给——这一份你妥善保存。”
郑子徒一边说着,已经分好了和离书。
棠姬将那和离书塞到襟前,重新坐回了榻边:“和离书签好,我们就不再是夫妻了。所以郑大人,今晚我们怎么睡?”
“民夫的营房内虽然有空着的床位,但是旁人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和离,若想不节外生枝,我们今晚还是要一起待在这房间里。
郑子徒犹豫了一会儿,从柜中掏出一套干净的被褥递给棠姬。
“今晚你睡在榻上吧,我……我还有公事要处理,大概睡不成觉了。”
郑子徒从书架上翻出一沓竹简,坐回桑木桌前已经翻阅起来。
棠姬抱着被褥立在床榻边,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郑子徒才好。
她今晚还打算去马厩里偷回她的神骏回新郑呢,他若是一宿不睡,那她怎么找机会逃跑?
可是她也不能邀请郑子徒与她同睡一榻,否则又成了她贼心不死仍要纠缠。
这可怎么办呐?
郑子徒捧着竹简和丝帛绘了半天的图,抬头见棠姬仍旧没有铺床入睡还有些疑惑。
“怎么了?睡不着吗?”
棠姬干笑两声,准备了几句冒昧的话。
“确实。我习惯晚上睡觉的时候熄灯,你一直亮着灯,实在影响我休息。”
“……”
这下轮到郑子徒陷入沉默。
“河道上的事儿这么多,郑大人你明日必定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倘若是因为我来了,占了你的床位,让你一晚上不睡觉,回头再耽搁了河道上的大事,我心中委实难安。”
棠姬思来想去,提出了一个折衷的建议。
“要不这样吧!”她指了指那张还算宽敞的床榻说道,“我们俩人都睡在这床榻上,中间用你的桌子隔开!这样我们不仅秋毫无犯,还可以让两个人都可以睡个安稳觉。”
郑子徒无可奈何,最后只能点头。
棠姬见郑子徒同意心中十分欢喜,当即铺好了两人的被褥。郑子徒也整理了桑木桌上的杂物,抬到榻上,放在了两人的被褥之间。
很快两人便熄灯上了床榻,各自躺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棠姬想着半夜逃跑的事情,闭着眼睛半天睡不着觉。
她有些烦躁,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单薄的竹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听见声音有些紧张,连忙侧过头观察了床那边躺着的郑子徒。
夜风吹动窗棂,挂在门后的斗笠簌簌作响。那斗笠是用细竹篾和桐油纸糊成的,边缘破了个洞,此刻正漏进一缕银白的月光,恰好照在郑子徒的脸上。
郑子徒同样睁着眼睛发呆,眉峰紧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着棠姬翻来覆去的动静,郑子徒也歪了歪脑袋,正好迎上棠姬的目光。
“已经熄了灯,还是睡不着吗?”
“成婚三年,今夜还是第一次同你同床,稍微有点紧张。”棠姬尴尬地笑了笑,随口说了句俏皮话岔开话题。
郑子徒听见这话面色微变,也翻了个身不再说话,只留了一个背影给棠姬。
棠姬吐了吐舌头,闭上眼睛开始假寐。
今日的郑子徒脾气真是出奇的好——大概是因为她终于同意同他和离了吧!
上一次她看见这么温柔的郑子徒还是三五年前。
多年前她与他初相识时,他还是一个满脑子地脉水文、踩死蚂蚁都会内疚的毛头小子,谁知不过几年时间过去,他不仅人长大了,手段也强硬不少,杀人也如同砍瓜切菜一般。
前一阵子他在渭河边上捉拿韩国的奸细时撞见了她,她虽然乔装打扮了,但他还是对他起了疑心。后来他还亲自来酒肆寻她,对她多番试探。
其实她能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想置她于死地的。
但是,他为什么又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她?
是因为旧情吗?她不确定。
或许是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与其被人得知他有一个给敌国做暗桩的夫人,倒不如与她正式和离,将她平平安安地送出雍国。这样既能保证她日后不再生事作乱,也能维护他作为河道总管的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