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气热得不像话,午睡醒来已经傍晚,汗渍沁透全身,捡漏的出租房蚊虫甚是猖狂,宋妩岁被孜孜不倦的勤奋蚊子吵醒,听见她起床的动静,老鼠窜出门缝。
宋妙岩不在,她动了动头,却疼得要命。
大概率是关着门睡觉,中暑了。
十月份已经秋天,还能中暑,像开玩笑一样。
昨天兴致怏怏,衣服留在了今天,触碰到的瞬间,灵魂才似乎归位。
要是有洗衣机就好了,她就不用手洗衣服,冬天也不会长冻疮。
秋过冬来,宋妩岁讨厌冬天。
还好,现在不是。
衣服洗来晾在门前的绳子,天还没黑彻底,远边的天泛着夜的羞色,还有几颗最亮的星点缀,这样的天最好看。
洗衣粉是小牌子,很有黏性。洗完衣服的手怎么用干净的水清洗都很黏,还会让手发烫。
宋妩岁本来不打算点蚊香的,但蚊子悄无声息叮咬了她的鼻子。一般这种闷热,蚊虫盛行的天气,大多预示暴雨,可能一会儿,可能明天,也可能她判断有误。
去小商店的路要拐一个弯,男人赤裸上身,穿的大裤衩,穿的拖鞋脱掉一只,脚蹭另一只脚踝,手掌偶尔挥向自己身上驱赶蚊子。
一个这样,两个也是,一群人就坐在最宽敞那家的院子里抽烟打牌,嘴里吹着牛。
他们说年轻的时候,自己怎样的意气风发,后来因为选择错误困在方寸之地,一眨眼就老了,不得志的遗憾只能在遇见知心人的时候说上一两句。家里的老婆才不会听他的想当年,也烦他的‘要不是’,所以他们也讨论女人,年轻的女人好,家里的老婆不行。
宋妩岁路过,他们又说:“现在小孩还是太娇气了,我幺伯家的那个姑娘,一天吃穿不愁,得个什么玉玉症,把那个手割得血淋淋的。屁大点事情,要死要活的。”
“她咋会要割手呢?八点。”
“好像是在学校被男同学摸了,老K。”
“男同学?”
“肯定都是小娃打闹,他们现在懂什么嘛?是不是?”
“管你是不是,”男人把牌扔在桌上,“老子又赢了!”
话题就这样转移,“咦,你这丝儿今天运气还可以唉。”
在商店门口,也能听见他们的污言秽语。
“要一个打火机。”
“一块钱,”老板接过钱,“是家里面蚊子太多?”
宋妩岁点点头,“嗯。”
“有蚊香嘛家里面。”
“有的。”
“今天蚊子晓得怎么这么多,我家都点了几盘。”
宋妩岁不知道怎么接老板这句话,只能干笑两声。
外面的蚊子居然比出租屋里的少,她拿着打火机不想回去那个逼仄开了灯也昏暗的出租屋。再往前走,右转弯下坡五十米左右就是校门前的十字路口。
走到路口,有蟋蟀蛐蛐声,偶尔有两声蛙叫。宋妩岁停下来,她也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去学校,除了学校,她确实没怎么走过其他的路。
她很擅长自己熟悉的东西,熟悉的数学题,题目不用读完都知道怎么写答案,不熟悉的题,她甚至不愿意听老师说。熟悉的路走得很快,不熟悉的路,她根本不会走。
天在将黑未黑时最黑,宋妩岁很讨厌这种闭眼前什么都很熟悉,什么都在,睁眼后,世界都是空荡的,甚至感受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让一切都失真。
“咔嚓!”
就连让打火机燃烧的声音都滞后缓慢,虚幻的世界在后,火焰在前,刺眼却真实。
“呼!”
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火苗熄灭,留下汽油味,飞起的灰尘,和藏着小虫的潮湿土地的气味一起钻进鼻孔,一切才慢慢变得鲜活真实。
“咔嚓!”
她又打燃打火机,被不大的风吹灭。
“咔嚓!”
有人路过,又灭。
“咔嚓!”
这次被她的呼吸吹灭。
“咔嚓!”
“咔嚓!”
“咔嚓!”
宋妩岁的迷茫渐渐被面无表情取代,最后打出的火苗,她用另一只手盖灭,疼痛带回一丝理智。不是自虐,她刚才太想把打燃的打火机扔在停在路边的摩托车上了。
她是个坏人,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难以言说的情绪困得她无力。
“你好。”
“我能借个火吗?”
夜色里的暖黄灯光太远,宋妩岁蹲在车路旁,看不清站着的人模样。从第一句话,她就抬头的。
裹挟在轻柔晚风里的洗衣服的味道,那么标准的普通话,这个人不属于夜晚,宋妩岁执着想看看这人,总觉得他很违和。
她把打火机揣进衣服口袋,慢慢站起来,男生身后的人家打开了路灯,苍白色的光晕最刺眼,现在却变得柔和。
一看就是乖学生,还是城里来的,借火做什么?城里的乖学生也抽烟吗?
姜惊看得见女生眼里的平静,没有回应就是拒绝,是他太唐突了,“抱歉。”
他翻开手机的聊天记录,“你知道这个地方怎么走吗?”
宋妩岁看了一眼屏幕,这个地方她刚好知道大概位置,指了个方向。
“谢谢。”
是KTV门口的白衬衣男生,宋妩岁掏出打火机,发愣。
原来真的只见一面不用了解,她就可以很讨厌一个人,甚至基本的礼貌都可以丢掉。
宋妩岁听见那些人叫他的名字,和那个转校生的名字一样:姜惊。
她很讨厌姜惊。
“宋妩岁,你在这里干嘛?”
和朋友回来的宋妙岩路上看见宋妩岁一动不动,神色不太好。
“你去哪?我醒来看不见人,出来看看你什么时候回。”宋妩岁说谎,但耳朵不红。
“周兰去超市,喊我一起。”
“蚊子很多。”
“有蚊香。”
“我知道,我买了打火机。”
“那你点蚊香嘛。”
“我不知道要点,我要你说?”
“你好好说不行?”
周兰强硬插到两人中间,“又吵又吵,不晓得你们两姐妹一天有这么多吵的。”
“你看她说话的语气。”
周兰一手推一个,“你俩一个走一边,隔了一条马路,还吵那你俩打一架。”
两姐妹都看不上现在打架,各走各的。
2.
姜惊其实知道快递站怎么走,走过一遍的路,只要没有改道返修,他都能再重新走过。没走过的路,只要知道大致方位,他也知道怎么走。
快递站就在上下学的必经之路。
张寒迟的陪同申请因此被拒绝,姜惊走的近道,狭窄的巷子,全是台阶。台阶常年湿答答的长了青苔,滋养很多飞虫,他走的很快,打十字路口是公路上略有狼狈。
刚好看见女生用手覆盖熄灭在火焰,这会烫上掌心的。所以他的搭讪显得突兀,没有礼貌。
和末昼初晚一样平静的眼。
身后的灯光直直照进女生的眼睛里,光被吞没,他甚至感受到了敌意。
仿佛眼里有阳光荡漾的人不是她。
表弟也这样,要玩玩具的时候,一口一声表哥,叫得可甜了。玩累了,表哥好烦,表哥真讨厌。
在学校,姜惊记住的第一个人就是扎着长长马尾的女生,他不希望这么稚嫩的人是张寒迟说的结局。
他也看到本该属于青春的的年纪被家庭束缚,被赋予超越年龄的责任,在他看来这是可怜的。
张寒迟说,在这个地方学会抽烟喝酒很伤身体,夜不归宿就是学坏了,基本就会报废,成绩再怎么好也读不下去的。
这里读不了书,只有两种结果。一是随便找个人结婚,二是进今年厂,打几年工随便找个人结婚。
张寒迟说,这边小年轻,孩子都会走路了,自己还没成年。
他问姜惊觉不觉得离谱。
姜惊不做评价,借读的那个班,除了后排不学习的,坐在前面的同学连开玩笑都是:成绩不好要回家结婚的。
当时他以为这只是简单的调侃。
快递是姜婡和张海明寄的水杯和课题,姜惊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其实那些听说,再匪夷所思,都不抵他在学校看见的那个初一学生。
十三岁,全校前五十,老师走访几天才被家里放出来上了几天课。他家里人不知道怎么想,全家人来到学校带他走。
“刘老师,我真的很想读书。”
小男生黝黑瘦弱,说着话,眼泪一直往外掉。
姜惊帮忙送资料,站在老刘身后,对面乌泱泱的一群人,说的话已经不是方言了。
“你今天就不和他们回去,我看他们那我怎么办。”老刘打算保下这个学生。
可是男生又说,“这是祖宗的规矩,我不回去,我爸妈会被村里人戳脊梁骨的。”
这里的学生有两类,一种什么都不在乎,一种以读书为信仰。男生是第三类,他有读书信仰,也有出生起就刻在骨血里的民族信仰。
小男生还是走了,看向姜惊的眼里满是羡慕和泪水。
老刘也回头看姜惊,淡淡地说一句,“还是你们城里好啊。”
“他家里一定要他回去做什么?”
“结婚。”
“他不是才十三岁吗?”
老刘又说了一句:“还是城里好,你不会理解的。”
“还会回来吗?”姜惊无法抑制自己对这个场面的一度震惊。
“回不来了,他结婚了就会被家里的长辈带出省打工,等有了孩子回来,供孩子上学。”
鸡皮疙瘩瞬间凸起,姜惊竟以悲凉形容当时的心境。
老刘又说:“好苗子多的,就怕半路学坏。我们管不了那么多的。”
老刘笑眯眯的,语气却多的无奈。
无能为力,轻飘飘的四个字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概括不了。
老刘絮絮叨叨说初一每个班都差不多有六十左右个人,一个年级就有一千多个学生。但到了初三教室就空了大半,年纪人数只有六百多一点。
他们不怕调皮捣蛋的学生,就怕中途学坏怎么都劝不回来的。学不学坏,上课都能看得出来的。
初一他教的那个班就有一半……
老头好像更老了。
腐朽的味道充斥五感。
姜惊一直都拒绝想象自己交到的朋友,认识记得的人会这样,张寒迟算一个,前桌算一个,同桌算一个,长头发的小学生算一个,还有很多像学生一样的面孔。
他看见长头发的女生出现从KTV出来,身上没有酒味,大概有人领着。今天手里有打火机,没有抽烟,却像自残。
“读书走出大山”报纸上的字没有重量,占的版块甚至都不大,现在每个字都跃然眼前,让他更记忆深刻。
因为姜惊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改变所见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