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音符,如同最轻盈的雪片,悄然飘落。一片一片落在听众的心湖上。
渐渐地,笛声化作山间溪流,潺潺流淌,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律,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了心神。
笛声蜿蜒而出,如流水,似春风,所过之处仿佛置身在满园春色之问,流水叮咚,蝶飞蜂舞,清风拂过,幽香沁人心脾,简直让人如置身其中,如痴如醉而不得醒。
惊采绝艳的独孤夜,果然不一般。
上官宛有一瞬间的恍惚失神,仿佛灵魂要挣脱躯壳追随那旋律而去。
春风拂面,万物都好像在这般美妙的乐声中,沉睡了下来,静静的,静静的沉睡了下来…
沉睡?不对——
这笛音有问题,他在催眠所有人!
她紧咬下唇,让自己保持清醒。她绝不能在这里睡去。
目光迅速扫过整个琼玉台,所见景象令她心头巨震:整个宴席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咒,上至皇帝、太后、宗室亲王,下至普通宫女内侍,皆陷入一种失魂般的迷蒙,唯有国师和云清神色如常。
云清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青玉酒樽的杯沿,眼底的探究之色一闪而过。
他全程清醒,好似看穿了独孤夜笛声中的玄机,此刻,他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行,绝不能让他得逞,不论这独孤夜目的是为何。
“铮——!”
一声清越激越、金石相击般的锐音,骤然横贯而入。
上官宛霍然起身,纤纤玉指猛地拨动了她席前的一具桐木古琴。
独孤夜并未停下吹奏,只是微不可察地转头,目光精准地、毫无温度地落在了强行拨琴的少女身上——上官宛。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不悦,也没有欣赏的意味,只有一片空寂的漠然。
仿佛在看一株强行探出石缝的野草,或是一缕无关紧要的清风,全然不入眼底,更不扰心湖。
上官宛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指尖的力道更添三分决绝,十指在琴弦上翻飞如电,每一个高音都如同利刃,直刺笛音的核心。
她的琴声仿佛秦淮河边的风月楼,迎来送往的缠绵地,那丝丝情话绕耳,寸寸香舌闻悉,婀娜身姿,一笑荡万种风情。
琴声极其缠绵,在一片杀机四伏中,仿佛一风月场中十八女子误入杀场。
笛引沉梦,弦破九霄。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
“叮……”
独孤夜唇边的笛音在又一次试图主导旋律而未能彻底压制琴声的瞬间,突兀地结束了。
最后一个余音袅袅散开,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遗落怅惘。
几乎同时,上官宛的琴声也在一串强力而连贯的重音扫弦后,锵然收止。
音停,
万籁俱寂。
“呼……”一位年长的亲王率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茫然地眨着眼,“刚才……刚才怎么了?老夫好像打了个盹?”
渐渐地,所有人都如梦初醒。眼神从迷茫、呆滞中恢复神采,脸上重新浮现出之前或真实或虚假的笑容,但又掺杂着浓浓的困惑和心有余悸。
他们似乎记得那绝美的笛声,记得自己沉醉其中。
“天呐!妙!太妙了!此曲只应天上有!”青霄皇帝率先抚掌大笑,虽然他也没能完全抵御笛音的催眠效果。
“是啊是啊!此笛声真是闻所未闻,摄人心魄!”立刻有大臣附和,脸上满是赞叹和后怕。
太后掩口轻笑,将目光投向刚刚收势,指尖还有些微微发颤的上官宛,“宛儿方才这一曲弹得也好。”
“太后娘娘谬赞了。臣女不过是方才见独孤太子笛声精妙,一时技痒,贸然献丑。”
上官宛微微欠身,恭敬道。
她方才情急之下出手,此刻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突兀。但是,还好,还好…
“夜太子的笛声,果然不负‘天外之音’的盛名。”云清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独孤夜,语气悠然:“夜太子,我青霄国也是藏龙卧虎之地。上官小姐的琴音,可还入得了你的耳?”
独孤夜深海般的眸子淡淡扫过上官宛,毫无波澜道:“尚可。”
短短二字,便再无他言。
云清轻笑:“夜太子果然惜字如金。不过,能得你一句‘尚可’,已是难得。”
而高踞上座的国师,则缓缓睁开一直微闭的双目,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难以察觉的弧度,目光在上官宛身上扫过,又意味深长地投向独孤夜。
国师低沉而清晰地补充了一句:
“太子殿下音律通玄,已臻化境。上官小姐乐感天成,妙手拨心。两者相合相抗,皆非俗世之音,可称‘天籁双壁’。太后福泽深厚,得闻此仙音交汇,大吉。”
席间热闹依旧,上官宛感受到云清投来的深沉目光,带着探究、兴味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度。
回长春殿的路上,上官宛始终沉默。
“下次,别那么冲动。”
云清的声音轻柔如拂过水面的柳枝。他走来,伸手虚扶在她腰后,姿态体贴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上官宛猛地抬头,“你在担心我?”
“嗯。”他笑了,很温柔。
殿外,一轮冷月高悬,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狠狠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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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宛回到长春偏殿,烛火摇曳,映得她神色恍惚。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思绪却飘向那个沉默如影的侍卫——墨影。
自她穿越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他。他极少言语,替她挡箭,护她周全。可如今,他在哪儿?
上官家被指叛国,父亲上官鸿下落不明,而她,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罪臣之女”。
那日,云清清晰的声音还在脑海里回荡……“墨影,活着来寻。”
可如今,他人呢?
她攥紧掌心,烛火忽地一颤,映得她眼底暗潮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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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皇家猎苑,朝阳初升。
林间晨雾尚未散尽,马蹄踏碎枯枝败叶,混杂着人声犬吠,远处时不时传来猎物中箭的欢呼,一派热火朝天。
“太子殿下,瞧这势头,今日头魁怕是要归您了!”一位宗室子弟策马靠近云清,笑容带着几分谄媚。
云清手握缰绳,扫视着林场,唇角噙着温和的笑:“围猎乃君臣同乐,胜负看天意与本事,众卿尽力便是。”
他目光不经意扫过人群边缘,那道略显单薄的浅紫色身影——上官宛独自策马,已悄然远离了喧嚣的中心。
“快看,夜太子在那儿……”不远处,几个官家小姐聚在一起,目光难以自持地投向另一个焦点。
“听闻他琴棋书画,兵法谋略,样样精通呢!”
“对呀……还有传言独孤夜容貌绝美,昨日一见,果然是真的…”
“傲云国的夜太子……果真如传言一般,比雪峰顶的寒玉还要冷上三分……听说昨日寿宴上一曲动人心魄呢!”
独孤夜坐于通体如霜的雪玉驹上,玄衣墨发,清寂如一方寒潭。
晨光落在他身上,竟似被无形的寒意隔绝,周遭的热闹与恭维都无法撼动他分毫。他只是微侧着头,深邃无波的眼眸望着林木幽深处,不知在探寻什么。
号角长鸣,围猎正式开始!
马蹄翻飞,带起滚滚烟尘,呼喝声交织着猎犬的吠叫,如潮水般涌向茂密的猎场深处。
很快,林间各处便传来猎物被围捕射中的喧闹声响。
上官婉策着一匹棕色的马,刻意落在了大部队的边缘。她对狩猎兴趣寥寥,昨夜关于墨影和将军府的疑云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
林间光线斑驳,树木愈发高大浓密,周围的喧嚣渐渐远去,只余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自己的马蹄声。
倏地,一阵极其微弱的、仿佛枯叶被踩碎的裂声自身后密林传来————
没有丝毫犹豫,强大的危机感和穿越者的灵魂警觉让上官宛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她反应过来,猛地侧身,躲过了第一箭。
嗤!嗤!
两道寒芒贴着她肩头和耳畔飞射而过,狠狠钉在身前树干上。
“又是刺客…?!”上官宛皱眉,心中警铃大作。
她甚至来不及看清敌人方位,身体的本能已驱动内力流转,她脚尖猛地一点地面,施展出还不算纯熟的轻功——
嗖!
她的身体拔地而起,有些仓促地向左前方一棵大树,这突如其来的轻功动作显然也出乎了偷袭者的意料,后续的攻击被打断了一瞬。
然而,刺客显然不止两人。四道黑影如同潜伏的毒蛇,鬼魅般从两侧和前方同时扑出!
角度刁钻,狠辣无情。
尽管躲过了第一波偷袭,上官宛此刻身形仍在半空未稳,面对这蓄谋已久的绝杀合围,似乎已陷入绝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仿佛由万载玄冰凝成的利箭,毫无征兆地扫了过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只有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如同冰晶碎裂的“嗤嗤”声。
嗤————
箭径直射向正面和左右的三名刺客,他们前冲的身形骤停,眼中满是骇然与难以置信。
他们的心口或咽喉要害处,诡异而精准地爆开几点血花,瞬间毙命!尸体无力地向后倒去。
只见独孤夜端坐于雪玉驹上,就在林道的另一侧。
剩下一名刺客见势不妙,转身便逃。
“太子!”他的随身侍卫——一名面容冷肃的黑衣男子——迅速上前等待他的命令。
“追。”独孤夜冷冷吐出一字。
侍卫领命,身形一闪,如鬼魅般消失在林间。
独孤夜深邃的寒眸淡淡地扫过倒地的刺客,又平静无波地掠过上官宛。他仿佛只是路过,刚才那惊悚的隔空击杀仿佛不是出自他手。
他甚至没有下马。
上官宛跳回地面,她虽受到了些惊吓,但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她抬眸看向独孤夜,却见他神色依旧淡漠,没有询问,没有关怀。
“多谢太子殿下相救。”她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独孤夜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一切,里面依旧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没有施恩后的倨傲,没有看到美貌或感谢时的波动,甚至没有丝毫探究的兴趣。
仿佛她这句道谢,也不过是林间吹过的一丝风。
他极淡、极轻微地向下颌首了一下。
下一瞬,雪玉驹仿佛能感知主人的心意,优雅地轻踏马蹄,迈着无声的步伐,载着那清冷如月的身影,缓缓绕过地上的尸骸和血迹,头也不回地驶入更深、更幽暗的林间小径。
上官宛站直身体,望着独孤夜消失的方向,眼神渐渐沉凝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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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狩猎遇刺一事,很快传遍了整个猎场。
上官宛被侍卫护送回长春殿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洒落,殿内熏香袅袅,衬得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柔和。
她刚踏入内殿,便听见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
“宛儿。”
是云清。
“云清?”上官宛微微一怔,“你怎么来了?”
云清几步上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托住她的手腕,“听说你遇刺,我怎能不来?”
他的掌心温暖,声音低沉温柔,带着不容忽视的怜惜。
上官宛抬眸,对上他深邃如墨的眼睛,心跳微微加快,却仍维持着镇定:“我没事,只不过有点被吓到了。”
“真的没事?”云清眉头轻蹙,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似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无恙,
“我听闻刺客凶险,若非独孤夜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动作轻柔,带着几分亲昵,却又恰到好处地克制,不显轻浮。
“嗯,我谢过他了。”
云清轻叹一声,他抬手,替她拢了拢鬓边微乱的发丝,温声道:“我已命人彻查此事,绝不会让你再涉险。”
上官宛心头微暖,正欲开口,殿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殿下,小姐。”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坚定。
上官宛猛地转头,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大步踏入殿内——墨影!
他一袭黑衣,腰间佩剑,面容冷峻如昔,但眉宇间少了往日的肃杀,多了几分沉稳。
“墨影?!”上官宛眸中闪过惊喜,几乎要上前一步,却又碍于云清在场,硬生生止住。
云清见状,唇角微扬,温声道:“墨影,你回来了。”
墨影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太子殿下。”
“起来吧。”
墨影起身,目光落在上官宛身上,冷峻的眉眼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小姐,属下回来了。”
短短一句话,却让上官宛鼻尖微酸。
——他平安回来了。光明正大地回来了。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来了。
云清似笑非笑地看了两人一眼,随即温声道:“墨影既已归来,宛儿身边便多了一份保障,我也能放心些。”
他顿了顿,又道:“今日你也累了,好好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说罢,他转身离去,衣袂翩然,背影清雅如竹。
殿门关上的瞬间,上官宛立刻转向墨影:“你没事吧?你这些日子去哪了?”
“没事。”墨影沉声道:“属下暗中调查将军府一案,今日才得以脱身。”他眉头微皱,“还有,小姐,今日刺杀之事,并非针对您。”
上官宛眸光一凝:“他们不是针对我?”
“那些刺客的目标,是独孤夜。”墨影声音压得更低,“他们埋伏在林间多时,专候他经过。只是您误入埋伏圈,他们见您孤身一人,才临时起意要灭口。”
“好吧,”上官宛闭了闭眼,那“父亲他——“
“将军没事。”墨影打断她,声音低沉却坚定,“只是暂时不能露面。”
那就好……
上官宛长舒一口气,随即又蹙眉:“那今日之事…”
“属下会查。”墨影冷声道,“无论是谁布的局,既然敢对小姐出手,就要付出代价。”
上官宛抬眸,与他四目相对,唇角微扬:“好。”
——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窗外,暮色渐深,暗香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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