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睡醒,上官宛缓缓起身,感觉身体已经没有多少痛感了。
“小姐醒了?奴婢伺候您梳洗用药。”一个温婉轻柔的声音响起。
上官宛侧头,看见两名身着素雅青色宫装的年轻侍女垂手侍立在不远处,动作轻盈无声。
她们捧着脸盆、热水巾帕和衣物等物,面带恭敬的微笑,眼神却极其规矩,不越雷池半步。
那种过于标准的恭顺,让上官宛感到一种深宫特有的疏离。
“嗯。”她淡淡点头。
在侍女的搀扶下,她缓慢地从那张仿佛能吞噬人的大床起身,每一步都牵动着全身麻木下隐藏的疼痛。
她被引到一面巨大的、镶嵌着精巧螺钿的黄铜镜前。
侍女为她梳理长发时,上官宛抬眼看了一下镜面。
她僵住了,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看到这张脸。
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绝伦却略显苍白的面容。眉毛纤细如远山含黛,鼻梁挺直如玉山雕琢,唇色因失血而显淡粉,带着惹人怜惜的脆弱感。
她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
这张脸,很像她现代的模样,却比那更精致、更脱俗,仿佛是上帝在她原有基因图谱上做了最高级的精雕细琢,褪去了所有生活留下的痕迹和不完美,只留下了一种令人屏息的、清冷而脆弱的美丽。
皮肤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白瓷,只是此刻被病弱和茫然所笼罩。
“太像了……又太不同了。”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炸开,她怔怔地看着镜中人,一时间竟分不清那镜中的美丽容颜是上官宛,还是被命运扭曲抛掷到异世的她自己。
“小姐,您的容颜极美。”
一旁的侍女轻声细语地打破沉寂,语气真诚中带着纯粹的赞美,“殿下亲自吩咐用药浴熏蒸,以护您的气色,看来果真有效。”
殿下?云清。
这个称呼将她拉回现实。侍女开始小心翼翼地帮她梳洗,动作轻柔,避开所有可能的伤处。
温热的水气氤氲开来,带着清新怡人的草药香气,弥漫在鼻尖。
侍女的手法娴熟而轻柔,但上官宛的身体依旧有些僵硬,如同木偶般任由摆布,心神却全在那张陌生的美丽面孔带来的震撼余波中,以及对自身处境的深深警惕里。
洗漱完毕,饮下精心调制的滋补汤药,又用过一份清淡但极其精致的早膳后,一名身着深青色御医官服的老者被引领进来。
“上官小姐安好。”
老者恭敬地行礼,声音沉稳,“臣奉太子殿下之命,为小姐施针通脉,拔除体内沉疴箭毒。过程略有不适,望小姐忍耐。”
老者姓李,是青霄太医院首屈一指的针术大家。他的动作精准得如同丈量,每一针的深浅、旋转都恰到好处。
随着银针刺入特定的穴位,上官宛感到一股微热的暖流在体内筋络中缓缓流淌,疏通着淤滞堵塞之处。
麻木感渐渐消退,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沉的疲乏感,仿佛沉疴被强行抽离的虚弱,同时还有对侵入身体的、无法掌控的外力的本能抗拒。
整个过程漫长而安静。李御医不言不语,侍女静默侍立,偌大的寝殿内只有银针刺入时细微的“嗤”声和上官宛自己越发清晰的呼吸声。
她闭着眼,尽量放松身体,思绪却飞快运转:云清在哪?他目的何在?这里看似平静,却无处不透着无形的高压。
墨影……现在如何了?这个名字在她心中反复浮现,是她在这片无垠茫然之海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治疗结束后不久,她熟悉的那股沉水香混合着雪松的清冽气息由远及近。
云清来了。
他今日换了一身更家常的天青色云纹常服,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束起几缕,平添了几分文雅与温和。
他脸上的倦色似乎散去了些,眉宇间是惯常的清润平和,脚步从容,走到软榻边那张为她准备的雪豹皮宽椅上坐下,并未立刻靠近。
“今日感觉如何?”
他开口询问,声音清朗悦耳,如同玉石轻击,语气自然而关切,“李御医的针术,可还受得住?”
他清澈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春日暖阳,仿佛能无声地安抚疲惫的身心。
上官宛抬眼看向他,这是她穿越后第一次以相对“正常”的状态近距离观察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夫。
他长得确实极为出色,气质温润内敛,无论相貌、气质还是地位,都无可挑剔。
但在那温和的外表下,她仍本能地感觉到一种如同深海般的难以揣测。
“尚可,多谢殿下。”移开视线,她虚弱但清晰地回答,保持着必要的礼节与疏离。
云清微微颔首,似乎对她的回答感到满意。他端起侍女奉上的清茶,轻轻呷了一口,姿态闲适自然。
沉默了片刻。
“墨影人呢?他现在安全吗?”她直接问道,眼神锐利地对上云清看似温柔的眼眸。
云清一顿,那柔和的眸光深处似乎有某种幽暗的东西一闪而逝,快得令人抓不住。
他没有移开视线,反而迎着她的目光,薄唇轻启,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如同怕惊扰到什么,
“他很好。”他说得笃定,却没有任何细节补充,“他能耐不小,甩开那些追兵绰绰有余。
北辰国如今大肆通缉镇北将军相关人等,他需要确认安全才能动身来寻你。否则,只会将危险引向你身边。”
他的语气带着合乎情理的冷静分析,甚至掺杂了一丝替她着想的意味,“当务之急,是你安心养伤。青霄国很安全。”
他说着,极其自然地、像是安抚一个受了惊的小动物般,轻轻伸出手,为上官宛将一缕滑落到颊边的碎发拢向耳后。
指尖温热,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超越身份的珍视感。
上官宛没有躲闪,只是身体在那瞬间绷紧。
“说的也是…”她抿唇。
“你需要这个。”云清温声说着,变戏法般地从怀中取出了那支通体碧绿、雕琢着含苞莲花的玉簪。
那温润的光华在寝殿柔和的光线下流转。他没有递给她,而是轻轻放在了她枕畔触手可及的锦缎上,与她的发丝只有一线之隔。
“看到它的瞬间,我就觉得与你有缘。”
他的视线落在玉簪上,声音带着怀念般的缱绻,如同情人低语,“现在想来,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上官宛,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目光专注,仿佛世间只剩下她一人。
“我不打扰你休息了。”他温言道,目光扫过两名侍女,“好生伺候小姐。药要温热,膳食要精细。”
侍女们无声屈膝。
云清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沉默如同玉雕美人、只余警惕目光闪烁的上官宛,唇边的弧度依旧温和,眼中却也依旧深邃无波。
他转身,衣袂无声拂过光洁的青玉地面,像一阵不可捉摸的风,离开了寝殿。
厚重的殿门合拢,隔绝了内外的声响。
寝殿再次恢复了那种华丽空洞的寂静,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
上官宛的目光从紧闭的殿门移到枕边那支散发着莹莹绿光的莲花玉簪,再落到镜中那张美得不真实的脸上。
在青霄东宫那座华丽而冰冷的“药香牢笼”里,时光流逝得粘稠而缓慢。
上官宛的身体在两位御医精准的照料下,确实在慢慢好转。
针药的效力如同无形的锁链,一层层束缚住她的伤痛,却也麻痹着她身为穿越者的敏锐神经。
她每日如精致的偶人般,被沉默的宫女们梳洗、灌药、喂食,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长春偏殿之内。
云清每日必至,或清晨或傍晚,他维持着那种恰到好处的、滴水不漏的温柔关切,嘘寒问暖,言语间透露出墨影正安全转移中的模糊信息,却从不给任何细节。
每一次接触、每一次看似体贴的凝视,都让上官宛感觉那无形的金笼栏杆收得更紧了一分。
玉簪被他精心插在她梳起的发髻间,碧绿的莲苞如同一个柔顺的标记,无声宣告着“归属”。
“太后寿辰,宫中有大宴。你伤已好了大半,可愿陪我同往?”
这一日傍晚,云清走进殿内,带来一丝初春更盛的暖风,也带来了一个不容拒绝的“请求”。
他语气温和,带着鼓励的笑意,仿佛在邀她共赴一场盛大的娱乐。
上官宛隔着几步远望着他。养伤这些日子,她刻意将自己收拾得素净苍白,只穿着最简单的素色宫装,试图淡化那份属于“上官宛”的绝代容光,在沉默中积攒力量。
面对这份邀请,她心如明镜:这不是询问,而是试探和展示。
他将她暴露在青霄国最顶层的权贵目光之下,意图不明。但拒绝无效。
“嗯,陪你去。”
她敛目,声音低而顺从,没有多余的表情。她身在异国,不得不去。况且,云清救了她。她没有理由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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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该更衣赴宴了。”侍女捧着叠得齐整的礼服站在三步外,声音如同被尺子量过般平稳。
礼服是云清命人特制的——月白色广袖流云裙,衣领袖口绣着细密的青鸾暗纹,腰间束着银丝软缎,衬得她愈发清冷出尘。
侍女为她挽起青丝,斜斜簪上那支碧玉莲簪,铜镜中的美人眸若寒星,唇似点朱,美得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太子殿下说,小姐初次出席宫宴。”侍女为她整理衣襟,“只需跟在殿下身侧即可。”
“知道了。”上官宛淡淡的回答。
这些日子,云清完美扮演着温柔体贴的未婚夫角色,每日必来探视,嘘寒问暖,却从不透露半点关于北辰之变或墨影下落的实质消息。
让她完全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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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寿宴设在太和殿。
夜幕垂下,青霄皇宫已被无数巨大的宫灯映照得亮如白昼。
金顶飞檐在灯火中流光溢彩,身着华服的各国使节、本国王公贵族、诰命夫人鱼贯而入,衣香鬓影,环佩叮当,宛如一场流动的梦幻图卷。
巨大的殿内丝竹管弦靡靡奏响,舞姬身姿曼妙,流光溢彩的水袖舞动间搅动满殿华光。
上官宛随引路侍女穿过九曲回廊,远远便听见丝竹管弦之声。殿前广场上,各国使节的仪仗林立,旗帜在暮色中猎猎作响。
当她踏入殿门,
数百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有惊艳,有探究,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敌意——北辰叛将之女,青霄太子的未婚妻,这个身份足以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上官宛挺直脊背,迎着那些目光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
“你来了。”云清温柔的声音响起。
他今日着正式朝服,玄衣纁裳,玉带金冠,俊美如谪仙的面容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他走来相迎,极其自然地执起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之按在自己掌心。
“有我在。”他低头在她耳边轻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
这亲昵举动引得席间一片低哗。上官宛深深看着他,任由他牵引着入席。
她能感觉到四面八方刺来的视线,尤其是女眷席那些掩在团扇后的嫉恨目光。
上官宛被安排坐在云清身旁,一个看似尊贵实则处于目光焦点的位置。
低低的议论声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些目光在审视她的容貌,审视她那与“叛将之女”身份格格不入的奢华装扮,也在审视她与云清太子之间那桩敏感婚约。
他侧首,低声询问上官宛,“可还好?”
上官宛点点头。没有说话。
“哦?这便是云清那位千挑万选的北辰‘贵女’?”
一个雍容中带着审视的嗓音在上首响起。
上官宛心神一凛,抬头望去。
主位凤椅之上,端坐着今日的寿星——青霄国萧太后。
她身着紫金色百鸟朝凤宫装,发髻高耸如云,佩戴的赤金点翠凤凰步摇在灯火下熠熠生辉,通体的贵气和权力沉淀下来的威严扑面而来。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一双凤目锐利如电,此刻正毫无遮掩地落在上官宛身上。
“云清携宛儿,恭贺皇祖母凤体康健,千秋永安。”云清从容起身行礼。
上官宛紧随其后,依样屈膝道:“臣女上官宛,恭祝太后娘娘寿比南山。”
“抬起头来。”太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丝竹声。
上官宛依言缓缓抬首。她用一丝淡淡的笑容,大方对上太后的目光,与太后锐利的视线在空中相接。
太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数息,如同用无形的刻刀进行着最精细的剖析。
片刻,那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不知是满意还是别的什么。
“倒是个标志人儿,”
太后的声音缓和了一丝,但仍有着高位者的疏离,“难怪云清惦念。听说在北辰遭了些罪?身子看着清减不少。
来了青霄便好生调养,莫要辜负了云清的一片心意。”话语中“北辰”二字稍重,带着明显的提醒意味。随后,便随意地摆了摆手,“入座吧。”
“谢太后娘娘。”上官宛再次行礼。
盘问看似平淡结束,但那目光最后停留在她发间碧玉簪时有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深沉。
寿宴在繁复的礼仪和开场歌舞后渐入佳境。各国使节轮流上前献上贺礼,赞美之辞溢满殿堂。
舞姬们踏着鼓点旋转,彩袖翻飞,将气氛推至高热。
“傲云国太子到!”突然,高声的赞礼声突然响起。
就在这时,大殿门口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倒抽冷气的声音,随即迅速扩散开来,甚至压过了中央歌舞的丝竹之声。
那股无形的喧闹热度,仿佛被某种绝对零度的存在瞬间冻结。
大殿门口的光线似乎都暗淡了几分。
一名身着玄色锦袍的人,缓步踏入殿门。他身形极高,一束长及腰间的头发随意的披散在身后,眉飞入鬓,那剑眉下那一双眼眸,深邃的黑中带着大海的蓝,美丽的让人移不开眼。
那双眼——
是真正让人灵魂冻结的地方。黑蓝色的眼睛,像是两块万年玄冰核心最冷冽的碎屑冻结在无边的永夜里,
冰冷的目光扫过殿内所有的人影、灯火、奢华的陈设,如同在看一片没有生命的空旷雪原。
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中皆为尘埃,无一值得驻留。不属于人间的清冷,把一切都冻结在原地。
他的出现,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骤降。
像那株雪中的冰莲花,冷漠无双,却倾国倾城。
那种散发与外的冷意,让人赞叹其出尘姿容
时,却不敢有丝毫猥亵之想。
他的冰冷气质与云清的温柔形成强烈对比,若云清是温柔如水,那他就是冷若冰霜。
这是傲云国太子———独孤夜。
传言,独孤夜七岁位列朝堂之上,开始指点江山群豪戏,十岁废祖制,选能臣,六年之内,傲云一跃而成当世第一大国,十六岁出谋划策,并吞周边七小国,一扫傲云周边所有障碍……
此刻,他在摇曳的烛火与明亮的宫灯光芒映照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冰冷清澈的幽蓝色光泽,如同万年冰川最深处的核心寒冰。
绝对的冰冷。
“小王代傲云前来贺寿。”他的声音很冷,毫无起伏。
“夜太子,请。”云清上前,做出请的手势。
青霄皇帝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上点了点头。
萧太后听罢,笑道:“傲云太子远道而来,辛苦了,赐座。”
独孤夜的席位被安排在青霄皇帝右侧前方,几乎与云清对称,却又隐隐高出一线。
他行止优雅,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落座如寒冰落地,周遭的空气仿佛又降了几度。
“小王备下一份薄礼,为太后寿辰助兴。”独孤夜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毫无感情的冰冷语调。
“好,好。”太后看起来很高兴。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通体剔透如冰晶、长度不足一尺的细长玉笛。笛身没有任何花纹,纯净得如同极地深处凝冻的冰髓。
他修长的手指极其优雅地执起玉笛。
不需言语,无需仪式感。那玉笛被送至那形状优美却仿佛永远不会有温度的薄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