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夜里,云起西岭。
一声惊雷如刀破天,老榆树枝杈晃了三晃,抖下一地雨脚。雨还没落透,东岭村外已风声嘶鸣,空气里飘着焦躁的泥腥味。
妇工社临时仓口,灯火未熄。林晚烟拎着一只老油灯立在门口,目光阴沉地望向南边村西低洼处。
“……不妙。”她低声。
“林姐姐!”小喜子赤着脚从泥地跑来,怀里抱着一只捆紧的账本,“郑三娘说,村西那口沉渠涨了,水眼涌得跟牛奔似的,已经漫进菜地了!”
“人有没有事?”
“牛棚的围墙倒了半面,好在牛还没冲出来,三娘让人死守着,但水再高半尺,怕是得冲到社仓这边来了!”
林晚烟立刻转身,一把抽过门边竹笠:“通知村头钟叔,召人起堤;再让杨大牛把去年挖井剩下的沙包全搬来——三娘那边我亲自去盯。”
“是!”小喜子利索应下。
他还没跑出两步,院后忽然又是一声炸雷,紧接着,雨势突然猛涨,如瓢泼似注,整个神农村像被一口水瓮罩住,天地模糊,泥浆四溢。
林晚烟将笠帽压低,袖口一卷,提着裙摆冲进雨里。
她冲到社仓后侧时,郑三娘正带着七八个妇工社女户人顶着帘雨筑堤。她们脚下是临时围起的泥墙,手里全是粗布袋、旧布条缝的沙包,有些人甚至脱了鞋子,赤脚踩进泥塘里搬堆。
“仓门边堆两层!”郑三娘嗓子嘶哑,“牛棚那边再加三袋,挡不住这口老水的话,明天你们全喝粥去!”
林晚烟扑进泥地,一把拎起沙包砸进低口处,“加袋的时候往里塞葵草,填紧水缝!”
郑三娘一眼瞥见她,立刻吼:“你来做什么?这堆水脏得跟烂糟猪槽一样——你当你还是京里娇小姐?”
“我不是。”林晚烟勾起嘴角,“我是仓主。”
她话一落,众人齐齐一怔,随即手下动作更猛了些。
郑三娘忍不住咧嘴一笑,抹了把脸上的泥:“你倒也会说话。”
雨更大了。
远处,钟大叔敲响了三通急锣,震得村里每户人都听见了急变号。几盏昏黄灯火在巷口亮起,男人们裹着粗布外衫,脚踩木屐,一把锄头一把木锨地奔来。
沈砚之不知何时也披了雨衣赶到,站在仓外堤口,抬头看着那片泛着白沫的水涝地。他眼神如刀,冷静扫过四周。
“东南水眼最急,再拖,仓角要塌。”
“塌了不是问题。”林晚烟边堆沙包边喊,“但仓粮一旦进水,霉半仓,死三分!你要写账的,知道这意味着啥?”
沈砚之一声轻哼:“意味着你得赔。”
林晚烟冲他竖了竖泥手:“算你狠。”
人群间短暂一笑,随即投入更紧张的堤防抢建中。
雨中,小喜子扒着仓墙缝,迅速画出临时水位图,几个学过算数的童子围在他身边,一边看图一边画记号。
“到这儿!这块砖头是上次仓主让咱们砌的界标,现在水已经涨了两节砖。”
“那得赶紧填土啊!不然那口新挖的水渠也会反灌回来!”
“我去搬布袋,你守着图!”
……
屋檐下,一道蓝衣身影缓缓靠近。是镇署派来的“蓝衣人”,一身雨衣未湿,脚步极轻,像故意踩着村边最安静的小巷转来。
他站在仓边树下,眼神冷静,注视着这场混乱中依旧分工清晰、运行有序的“临灾抢仓”行动,一言不发。
沈砚之早在雨巷尽头察觉那一抹身影。
他手扶斗笠,背着手站在仓墙上方的屋檐下,仿佛无意地扫过树下那人,目光冷若霜刀。
——你不是镇人,你是“外籍司”的。
“蓝衣人”察觉有人窥视,头微侧,沈砚之却早已低头弯腰,正掏出一把木塞,往仓门缝隙塞油纸。
“你在看什么?”林晚烟转头。
沈砚之语调平稳:“风从南来,树影逆势,这雨不简单。”
“……你又疯话。”
“仓角北侧地松了,半柱香内要出事。”
“你来守。”
“你不怕我?”他抬眼看她。
林晚烟一笑,雨水滑进她的眼睛,“我怕粮湿。”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点头,分头而去。
雨像一层帘幕,将这山村的夜染得泥泞而混乱。
就在众人抢堤的同时,村口石拱巷,却悄悄多了一人——
罗麻子!
他披着一身油布,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偷偷摸摸从后仓翻墙出来。他脚步飞快,趁着夜黑雨重,往村口跑去。
麻袋里——是三斗晒干的“试仓粮”!
那是妇工社精挑细筛后留出的头茬稻米,准备入账作为“优仓试验粮”,如今,却被他偷去,打算倒卖去镇上换银。
“唔哧唔哧……”
他刚跑到巷口,一道身影忽然从黑影中跳出,手里一杆竹杖横扫,啪地一声打在他膝弯上!
“哎哟我去谁打我!”
“我!”小喜子气喘吁吁,一脸怒气,“你拎的什么!”
“我、我捡的豆子……”
“你娘才信你捡豆子!这是头茬稻米!你偷社仓!你这败家玩意儿!”
罗麻子还想跑,却已被门边等着的郑三娘一把揪住耳朵:“你再敢动一下,信不信我让你下回连牛粪都没得捡!”
“……不是我不是我我我我只是想留点种子自己种!”
“你当大家是傻子?”
“咱这社仓谁分多少粒、哪家田哪块角落试种、稻米多少晒得几分干、今日你偷了我都知道!”
“我!郑三娘!今日!当着仓主、账房、全村子的人!要说句公道话——”
她一手将袋子往地上一摔,脸涨得通红。
“从今日起!偷仓者,不得入社、不许分粮、不得留籍!”
“记账写名,入案不赦!”
雨下得更猛了。
仓口灯火照着郑三娘站在堤上的身影,像一尊守仓的神祇。
林晚烟听见这话,一步步走上堤头,抬头看她。
郑三娘咬牙瞪眼:“我说了,就要算数。”
林晚烟慢慢点头。
“那我补一句。”
她转身看向身后围着的众人,声音压着夜风:
“从今往后,凡入我妇工社者,得分仓者,皆签‘共仓守信约’。”
“仓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咱村所有人的。”
“但若有人偷粮坏账,后果,就不止记账一条。”
众人鸦雀无声。
接着,仓角又一块泥墙塌落,众人惊呼——沈砚之却稳稳踩上去,手中竹帘一扯,带着一股斜风将帘布砸实,封了洞口。
林晚烟站定雨中,望着他。
沈砚之低头,对她微一点头。
这一夜,雨未停,仓未塌,人未退。
众人顶着雨堤守仓,一夜未眠,直到天光渐亮,风势略歇。
仓角泥墙补稳,仓粮无损。共仓守信约第一稿,由小喜子与沈砚之临时执笔,火漆封章,钉在仓门正中。
天光初现,村西水退。
远处蓝衣人撑伞缓缓离去,嘴角却隐含笑意。
他脚边踩过一片落叶,叶脉之上,用炭灰勾着一个极小的“辰”字。
——辰司者,外籍府旧部。
而他此行,不过是“某人”提前派来的一次暗线预探。
这一次,妇工社——活了。
但危险,也从此临门。
雨停,是在鸡鸣之后。
天光破开云层,洒下的第一缕亮光照在丰田仓破损的围墙上,泥土干裂、砖块斑驳,却仍然稳稳立着。
一夜未眠的林晚烟捧着手边最后一口热粥,站在仓前一丈高的槐树下,望着脚下那片被暴雨洗过、已然泥泞不堪的低洼地。
“还好,咱们守住了。”
她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众人耳中。
一旁的郑三娘已经裹着干衣回来了,头发还滴着水,嘴里咬着个冷饭团,走过来把手里的木牌递上去:“仓口泥标线我重刷了,照你说的,涝痕在第四格以下,仓里没进水。”
林晚烟接过看了一眼,心头踏实了几分。
“好。”
她转头望去,只见人群三三两两聚在仓前,有的正合力把昨夜搬走的谷袋一袋袋归位,有的在将拦水的破门板重新安回仓口,还有几个小伙子爬上屋脊,正把刚换上的青瓦一块块按牢。
小喜子抹了把鼻涕,从仓后跑过来,激动地比了个手势:“林姐姐!我看见后坡那边有几颗野芋头被冲出来了!”
“那你去挖回来。”林晚烟笑,“今早给大家煮个芋头粥,压压惊。”
“好!”小喜子扭头跑远,脚下带起一串泥点。
沈砚之背着手从仓角走来,袖口微湿,神色冷静。他手中拿着一封略微被雨水浸润的封皮,递给林晚烟:“镇署的人留了一封‘验仓手简’,刚刚送来。”
林晚烟接过拆开,扫了一眼后笑了:“写得四平八稳,但字里行间有句——‘神农仓乱而不溃,颇有异制之可察’。”
“江怀仁留了眼线。”
“留着也好。”她捏捏那封信,“我们这制度不是做给自己看的,是做给天下百姓的。他要察,就让他察个明白。”
沈砚之不置可否,只低声一句:“但这风头太盛,迟早要有人不安。”
林晚烟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怕他不来,来得早,我省得钓。”
她将信收进袖中,忽然转过身,高声道:“大家停一停手,来仓前一聚!”
众人纷纷收拾东西,围拢过来。妇工社的人站在最前头,郑三娘、小春花、苗氏都站得笔直,小喜子也在林晚烟身后探头探脑。其余村民三三两两聚集一圈,眼神复杂。
“大家昨晚都累了,我林晚烟先替仓里、替村里,谢大家一命之力。”
她拱手,真诚地弯下腰。
人群有些骚动。
“谢什么,大家都靠这口仓活着,不救等饿死啊。”
“林家丫头说的是,咱一仓人一命粮,昨晚谁都没落后!”
“她都鞠躬了,你们咋还啰嗦!”郑三娘撇嘴。
林晚烟扬起笑来,继续道:“可今天我叫大家来,不只是为谢,而是为——立一个新仓约。”
她从身侧抱起一块板牌,正面书着八个字:
【共仓守信,人仓同守】
“昨晚我们能守住仓,是靠的什么?不是我一个人,不是妇工社一伙人,而是你们每一个人。”
“咱们这仓,不止是粮仓,是命仓,是咱村以后一口吃饭的根。”
“所以我今天提个约,谁来用仓,谁来供仓;谁要存粮,谁就守信;谁若私卖、私偷、私破仓规,就按这仓前‘共仓守信约’逐人追责!”
她话音落下,空气里一片安静。
沈砚之低声:“你要动‘责任制’?”
“咱没那多法条,也没什么封章批文。”林晚烟笑得淡然,“可我们有命,有人,有一笔笔赖以过活的粮账。”
人群里,有人低声问:“那这信约……写吗?”
“写。”林晚烟斩钉截铁,“写清楚每人多少入仓,多少用仓,何日兑粮,谁来见证,谁来保签。写在布上,也写在咱心里。”
“写了,要怎么管?”
“管,是全仓管。”她转身看向妇工社,“三娘、小春花、苗婶儿,还有小喜子,从今儿起,咱们妇工社出五人,轮值仓管,每日入仓前要登记、开仓后要复核。”
“可咱不是官,不识文,也不识账啊。”苗氏犹豫。
“我教。”林晚烟拍拍手,“我把表格画出来,一天一页,谁都能学得会。”
她话说完,从身后取出几张油纸包裹的图页——上头是她昨夜手绘的“仓用明细卡”“人名点粮簿”“配仓轮值表”,字体清楚,分栏细致,连孩子也能一目了然。
人群哗然。
“这林家丫头……到底学了啥?”
“她这是个文人?”
“不是疯丫头?”
郑三娘得意洋洋:“那是!我家晚烟姐才不是疯的,是学富五车的!”
林晚烟摇头失笑,语调一转:“这一套,不只是我们村人来学。早晚,有一天,别村也会来问咱这仓是怎么守的。”
她说这话时,眼神如星。
在场的人第一次感觉到,这个被叫了十几年“疯丫头”的姑娘,说起“制度”二字,比官府里来的文书还要有底气。
人群沉默许久,终于有人第一个开口:“我赵铁柱愿签约。昨晚我家孩子差点被水冲跑,要不是仓口那堤挡了,我家今年就绝户了。”
紧接着第二人:“我李二狗也签,我娘前日才存了口粮,我不能让她绝后。”
第三人、第四人……
簇拥着,一张布签卷就在仓前展开,一笔笔签下名字的,是夜里扛沙袋的手、是抢救粟米的背、是站在屋檐下拧干了水的希望。
——“共仓守信”四字,自此写下第一个雏形。
当天傍晚,镇署蓝衣人回报镇衙。
江怀仁正坐在偏厅中抚掌磨墨,听完后缓缓点头:“神农仓,有异制可行。让人继续盯着,不打扰,记录下每一次调整与人事变动。”
书吏应声而去。
江怀仁眼神却落在堂侧案上的一幅旧图——图上正是三县之地的地脉水流、粮仓分布与旧粮道复原图。
他手指在“桃源村”处轻轻一点,眸中意味不明。
“异制若可行……那就不该只行于村。”
与此同时,村东河坝草丛中,一人正鬼鬼祟祟地翻出一麻袋粮食。
正是那罗麻子。
昨夜趁乱,他私下将丰田仓的三袋谷壳掺了碎石,用空袋调包藏匿至后山,如今眼见暴雨未毁仓粮,心里又动了歪念。
“拿去镇上换点银子,回来再编个仓粮冲失的借口……”他正咕哝着,忽听背后冷冷一句:
“罗叔,天热,你背的袋子沉不沉?”
罗麻子猛一回头,脸色瞬间煞白。
只见沈砚之负手而立,站在天光与林影交界处,身后还有两个村丁与妇工社的苗氏。
“不是……我这袋子,是我家自家的!”罗麻子慌了。
苗氏一把夺过袋口,一揭,滚出的是仓里印章封粮,带有“丰仓第八日午时配粮”字样的袋票。
众人顿时哗然。
“你偷仓粮!?”
“你这个王八蛋,我们昨晚死活抢仓,你却倒背仓粮换钱?”
罗麻子惊慌失措:“我不是偷!我是……是想临时借点用!还的!我都还的!”
沈砚之冷冷一笑:“你连仓袋都没换,这叫还?”
“你让所有昨晚扛沙袋、排水沟、熬夜抢仓的人情何以堪?”
话音未落,罗麻子被村丁压住。
林晚烟闻讯赶来,望着地上那袋破麻袋,脸色沉如水。
她没有骂,也没有喊。
她只静静地俯下身,把那张沾着谷壳的配仓票拣起来,重新放进了那卷“共仓守信约”中。
她低声说:“从今以后,此约上再添一条。”
“破信约者,不止除名,不止通告,更要于仓前跪认过,向全村道歉,三年不得再签。”
“你们可服?”
人群沉声应:“服!”
丰田仓前的风,带着泥腥与夏草气息。
那一刻,仓前不仅立下了粮食的规矩,也立下了这村人、这村魂。
章节结尾:
夜深后,沈砚之独自站在自屋中。
他翻出那张“辰”字暗签的破绢,仔细对照先前罗麻子粮袋上的仓票封角。
上头微不可察地残留着一个模糊印花——竟是早年东陵王府才用的“雀翎”火漆。
他指尖缓缓掠过那道印痕,眼神幽深。
“东陵王……终于舍得动了?”
窗外微风拂帘,月色冷白。
而在丰田仓前,那一块“共仓守信”布约,在夜风里轻轻猎猎作响。
仓魂不灭,人心初成。
风雨之后,一个真正属于民的制度,才刚刚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