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微凉,山脚薄雾未散,昨夜暴雨后的村口依旧湿滑泥泞,桃源村晒谷场却早早围了人。
一辆镇署的灰顶马车停在仓门外,车上挂着青铜纹章,上头两道墨蓝横线,正是“镇署主记司”的标识,往日只出现在市镇公簿与调验册书之上。
林晚烟站在仓门下,额前碎发微湿,袖口挽起,身上仍是昨日翻地时未换的粗布衣。她脚边是尚未收起的田契簿本,身后站着郑三娘、苗氏、阿狗哥、沈砚之、以及妇工社临时召回的十数名女工。
蓝衣人下车,身姿利落,约三十许,鬓角略带灰色,衣袍剪裁周正,佩着镇署腰牌。他未自报姓名,只将名册展开,道:
“镇署验仓,奉县衙调命。请神农仓守人——林晚烟出列。”
“我在。”林晚烟上前,语气镇定,声音虽轻却透着穿透人心的力。
蓝衣人目光落在她脸上,略显意外。似乎未曾料到这“疯丫头”一般出身的女子,能如此沉着应对。
他翻开记册,开门见山:“昨夜暴雨,附近两村小仓塌陷,镇署调令我来查明仓损事宜。你神农仓既列‘共仓公约’之名,自称有制,必须入录。”
“入录可以。”林晚烟淡声,“但神农仓,不仅是个仓,它不是柴门柴墙圈起的谷堆,它是人心守出来的。你要入录——得记清楚的是我们的魂,不是我们的米。”
蓝衣人皱眉,想说什么,却见一旁沈砚之递来一页折纸。
“这是我们昨夜核查后的仓粮明细,附带签章。”他说。
蓝衣人接过,扫了一眼,神情微变。
“五十九户,八成田粮归仓,共储干粮六百五十石,豆谷八十石,粗粮三十七石,盐渍物资一百五十斤,仓外预埋瓮三十只,帐目齐,封印无破。”
他看向林晚烟,声音凝肃了几分:“你们是……以村为制,自愿入仓?”
“是。”林晚烟颔首,“田租归民,力出同心,仓开共享,我们用的不是官制,不是税法,是一纸‘共仓守信约’。”
蓝衣人沉默。
他此行之前,镇署中人早已听说“神农仓”三字,但都当作笑话传闻:什么疯女人、饭团收契、纸上谈田、妇人讲制……
如今一见,谷仓墙正屋稳、仓米未湿、男女有别、章本成列,连记帐的炭笔头都用布条包着,贴着晾干处挂整齐。
比镇上几家“公用官仓”还像样。
他正待开口,身后忽然传来几声鸡叫。
“咯咯咯——”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三条村巷上同时走出几人,一人提着鸡,一人抱着两篮咸蛋,还有个抱着成摞青布纸的,是那林喜子。
“我们带来今晨孵出的鸡仔、蛋单、工折,还有我姐昨夜画的仓契图样!”
“都挂上啦,不挂不显眼呐!”
林喜子踮起脚,在仓墙上“啪”地贴上一张纸,纸上写着三行大字:
【共仓守信·魂契为本·人人可签】
蓝衣人怔了怔,面色终于浮出一丝动容:“你们……还打算制契?”
沈砚之缓缓点头,从袖中抽出一封卷轴。
“这是我昨夜草拟的‘丰田仓魂契’,契约共四条,立于今仓,为将来制法作试录备存。”
蓝衣人不语,只接过细看。
一旁的苗氏早已憋不住,叉腰开口:“你们官人可别小瞧我们村!我们这契,是我们妇人一笔一画磨出来的。”
“从什么时候上仓、分多少粮、谁家缺工、几时轮粪,每一条都画着呢!”
“不是我们自夸,这一纸契,管得住米,也管得住心。”
林晚烟没有阻拦她说。
她知道,这个时候,最不能做的,就是压抑这些“看似聒噪”的村妇声音。
神农仓不是靠一个人撑起来的,是靠每一个人愿意站出来。
正如她一开始所设想的——
不是她“林晚烟”的仓,是“神农村”的仓。
蓝衣人将契卷合上,神情依旧沉稳,却忍不住回头问道:“此仓建制,谁为主理?”
“平事共议,难事我裁。”林晚烟坦然开口。
“你是……仓主?”
“不。”她摇头,眼底透出几分不同于她年岁的沉着冷意。
“我是——守魂人。”
众人一怔。
下一瞬,苗氏第一个反应过来:“好!我就说晚烟这小闺女,不是村口那块破地能埋得住的料!”
“你们来晚啦,她连我们村那大粪沟的走水口都掰出三岔来了!庄头当年都没想到,居然能冲出两亩新田!”
阿狗哥也咧着嘴笑:“我们这仓,就靠她一锄头一锄头翻出来的,谁敢说不是她当家?那我们先翻他一仓泥!”
一时笑声四起。
蓝衣人不禁低头,再次看那纸上所写:“仓魂——以信为契。人弃仓,契废;仓负人,信绝。”
他抬起头,注视林晚烟良久,忽而低声开口:
“此仓,虽未纳官策之内,却有自治之力,制度虽俗,然有用法之意。”
“我将原样入录,不增不减,呈镇署上笔备阅。”
沈砚之问:“何时会有批示?”
“十日内复信。”蓝衣人答。
“但你们要记清一点。”他收起册页,望向众人。
“此仓若要立为样本制法试点,须有人、有人心、有人记。缺一不可。”
林晚烟点头:“我们有。”
午后天光略缓,暴雨之后的田埂湿土泛光,晒谷场边被昨日水冲歪的边堰已经用新砖加固完毕。村人三三两两围坐在丰田仓前的小广场上,妇工社的人正逐户登记录名,誊抄“共仓守信约”副本,而林晚烟正在与镇署蓝衣人、两名随笔录吏当场对照核帐。
沈砚之手执茶盏,静立一旁,目光掠过晒场上的每一张面孔,不动声色。
不远处,小喜子正一边按手印一边低声解释:“我们用红豆水兑灰浆印手印,这样干后也不会褪色。契上名字是阿苗姐帮忙写的,她手最稳。”
那镇署笔录吏笑了一声:“你们这孩子倒是细心,还知道讲讲技术。”
“我姐说,仓不是立着看的,是要让人一辈子靠得住的。”小喜子眼睛一亮,“所以啊,印章要牢靠,名要写得工整,纸张都要按季风保存。”
笔录吏看着她半大不小的模样,竟一时间无言,许久才写下一句:“仓主育人,有以知信。”
与此同时,另一头仓后小道,沈砚之悄然绕过晒场,进入西侧破庙空地。
此处因避雨而临时修建了一个雨棚,如今人已散尽,只有些未烧尽的柴灰在地面上还留着半点温意。他取出一截灰焦木炭,蹲下,拨了拨泥地。
果然,一行极淡的脚印延着庙后窄路蜿蜒入山。
他摸出一封昨夜藏于袖中的信笺,上头只寥寥三个字:“辰已动。”
这是他多年未见的笔迹。
辰,是“锦衣司外籍司”暗线代号之一,曾专管户部下辖的“临仓纪调案”。而今居然出现在一介山村的镇署验仓使中,这说明什么?
——神农仓的“仓魂之制”,已经引动了更高一级的权力机关。
他眸色深了几分,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而此时,村头另一处,却也暗流涌动。
东巷罗麻子家中,几名陌生面孔正悄悄议事。
“你说的那女的,姓林的,真管得住这仓?”一人手中拨着算盘,眼神狭长。
“可不是么,”罗麻子低声回道,“就她说动了沈砚之,又弄了那什么‘妇工社’,咱村里现在都不敢随便进仓门。”
“哼。”算盘声停下,那人冷笑,“女人治仓,迟早出纰漏。”
“我们镇上的‘源昌行’打算出面收购她那批仓余粮,若是你能从内部动些手脚,替我们抹掉三分之一份契——”
“就能逼得她破契赔粮,仓信一崩,那制度……也就完了。”
“你能动得了?”
罗麻子眼珠转动几下,嘴角泛起笑意。
“我动不了,但有的是女人家家里缺粮、嘴里多话。”
“只要给她们一个借口,一点点银子,就够了。”
外头夜色沉沉,一阵微雨打在窗纸上,湿气渗人骨髓,连影子都拉得细长诡异。
—
次日一早,镇署人马离村,沈砚之站在村口送行。
蓝衣人上马前,忽而回头,语气比昨日多了一分难得的平和:
“林晚烟是你什么人?”
沈砚之神情不动:“仓里人。”
蓝衣人一笑,未再多言,只留下了一封封条未开的函信。
“这是镇署备录件,你们自存一份。十日内若镇署批复下来,‘仓魂契’可列为‘丰田三制’首批备案试点。”
“至于你……若你真是她身后之人,怕是该做好被盯上的准备了。”
沈砚之没有回话,只接过信,转身入村。
—
中午,丰田仓内外人头攒动,林晚烟站在中央晒谷石上,环顾四周。
“大家辛苦了两天。”她开口,声音清朗。
“仓里过了一场雨,契也立下了。这不光是个契约,是我们之后能不能把‘丰田仓’活下去的根。”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苗氏、小喜子、郑三娘身上:“咱们的仓,不是官设,不是私库,是人人共守的仓。”
“以后无论是镇署来查,还是外人来问,我们都只有一句话——仓魂不破,人心不变。”
“我在这立个誓。”她举起手,“若我林晚烟违契坏仓,愿终生不得安宁;若我食私粮,断仓米,愿日后田荒无收。”
一时间,场下妇工社众人纷纷附和。
“我苗氏也发誓!违仓约者,三世不得善终!”
“我郑三娘发誓!若我偷仓米,明天就让我豆腐摊塌架子!”
“我阿狗哥也发誓!要是有一口仓米进了我自家锅,锄头反砸我脚面上!”
笑声中带着真心,誓言在山风中回荡。
马车滚滚离村,泥路已被修平三尺。
沈砚之立于村口,眼看林晚烟于风中披衣而立,那青布契书在她怀里一角随风扬起。
他低声道:
“封魂为契,不在纸上。”
“只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