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着青雨镇。
这镇子仿佛一块被老天爷随手扔进江南水汽里的老茶砖,经年累月地泡着,连骨头缝里都沁着一种深沉的、湿漉漉的绿意。青石板铺就的小巷,被连绵的雨水浸泡得发亮,倒映着两侧灰白斑驳的墙和紧闭的、颜色早已模糊的雕花木窗。空气浓稠得能拧出水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片瓦楞、每一片蜷缩的树叶上。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固执,几乎要将时间本身也冲刷得模糊不清。
这声音落在桔梗耳朵里,却像某种严厉的催促。她坐在琴凳上,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几乎有些僵硬。面前这架庞大的黑色三角钢琴,像一头沉默温顺的巨兽,光滑的漆面映出窗外灰蒙蒙的天光和对面墙上那幅装裱精致的莫扎特肖像。莫扎特的眼神,透过画框玻璃,永远带着一种遥远而清澈的审视。
琴房里光线幽暗,只有一盏暖黄的壁灯,照亮谱架上摊开的巴赫《小前奏曲与赋格》。密密麻麻的黑色音符,像一群被禁锢在五线栅栏里的、焦躁不安的小蚂蚁。
桔梗抬起手。她的手很小,指节纤细得如同新抽的嫩芽,指尖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透明的苍白。这双手悬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方,微微停顿,像蝴蝶在风暴前试探着收拢翅膀。然后,指尖落下。
一串清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音符流淌出来,精准地填满了雨声的缝隙。每一个音都像是被尺子仔细量过,带着不容置疑的精确和距离感。琴声干净、剔透,如同冬日屋檐下凝结的冰棱,美丽却缺乏暖意。它在这间被雨水和旧木头气味包裹的房间里回旋,驱不散那种深入骨髓的凉。
窗外,一滴水珠沿着瓦檐滚落,拉长、坠下,“嗒”地一声,精准地砸在楼下天井里一只倒扣的旧水缸边缘。桔梗的指尖在同一瞬间,在一串快速跑动的十六分音符末尾,极其轻微地滑了一下。
“哐啷——”
那个错音,突兀得像一块冰棱猝然砸在光洁的玻璃面上,碎裂声尖锐地撕破了原本流畅如水的乐句。琴声戛然而止。
幽暗琴房里,空气瞬间凝固了。壁灯昏黄的光晕似乎都跟着瑟缩了一下。桔梗悬在琴键上方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柔软的肉里。一种冰冷的麻意,从脚底飞快地窜上脊背,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脚步声从房间深处的阴影里传来,不疾不徐,踩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桔梗紧绷的神经上。母亲的身影从谱架旁显现出来,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衫,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手里拿着一块雪白得刺眼的绒布,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另一本琴谱的硬壳封面。
她没有看桔梗,目光落在谱架上那本摊开的巴赫上,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寂静里:“第几小节?”
桔梗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细线,喉咙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薄薄的胸腔里疯狂地、沉重地撞击,撞击声几乎要盖过窗外连绵的雨。
“第二十七小节,右手第三拍,升F。”母亲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仿佛在鉴定一件物品的瑕疵。她终于抬起眼,那双和桔梗极为相似、却深不见底的眼眸,透过镜片落在女儿僵硬的侧脸上,“为什么错?”
“……滑了。”桔梗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细微的颤音。
“滑了?”母亲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她走近一步,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的檀木香混合着旧纸张的味道,沉沉地压了过来。“心不在焉?”她微微俯身,冰冷的目光扫过桔梗紧绷的肩膀和掐得发白的手,“还是觉得,练了这么多遍,就可以松懈了?”
桔梗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垂得更低,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不安的阴影。
“重来。”母亲直起身,声音不容置喙,“从头。巴赫不喜欢敷衍。弹到它成为你手指的本能,弹到你忘了‘滑’这个字怎么写为止。”她手中的绒布依旧轻柔地拂过琴谱的硬壳封面,动作优雅而恒定,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桔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强迫自己松开掐紧的拳头,重新将微微颤抖的手指摆回琴键上。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再次抬手,落下。
清冷、精准的琴声重新流淌出来,比之前更加谨慎,每一个音符都绷得紧紧的,像一根被拉到了极限的弦。窗外,雨声依旧执着地敲打着青石板,单调而冗长。
几条青石板路弯弯绕绕地隔开,空气却仿佛被同一场滂沱大雨泡软、煮透,沉甸甸地压下来。在镇子另一头,空气里弥漫的却不是檀木香和纸张的冷清,而是一种更为厚重、更为喧腾的暖意——那是被无数个雨季浸透的陈年普洱,混杂着新鲜烘烤茶叶的焦香,还有竹篾、水汽和泥土的味道。
“云栖茶坊”的招牌在雨幕中显得模糊,但那股浓郁的、带着岁月沉淀感的茶香却穿透雨帘,霸道地宣告着存在。后屋的仓库里,光线比桔梗的琴房更暗些,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蒙尘的竹匾和各式各样晾晒茶叶的工具。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唯一一扇高窗透进来的灰白光线里飞舞。
一个身影正在这堆杂物中忙碌。周梦燃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布裤子,裤脚高高卷起,露出两截沾着泥点的小腿。她正奋力拖拽着一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巨大竹篾簸箕,里面是新采下来、等待筛选的茶青。叶片湿漉漉、沉甸甸的,散发着生涩的青草气。
“嘿哟!”她憋着一口气,小脸涨得通红,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那沉重的簸箕往仓库中央稍微干燥点的空地拖。脚下有些打滑,是之前搬运时洒落的茶叶碎末。她终于把簸箕拖到位置,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叉着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小小的白雾。
她甩了甩手。那双小手,指头圆润,手背甚至能看到浅浅的小肉窝,但指尖和指甲缝里,却顽固地沁染着一层洗也洗不掉的、深沉的普洱色,像一种独特的胎记。这是常年帮母亲筛茶、揉捻留下的印记。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急了,噼里啪啦敲打着瓦片和屋檐下的铁皮水桶,发出密集而混乱的声响。咚!啪嗒!哗啦——!
这声音像无形的手指,拨动了周梦燃身体里某根看不见的弦。她歪着头,侧耳听了听,大眼睛骨碌碌转着,亮得惊人。忽然,她像是被什么念头击中,咧嘴一笑,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她不再理会那沉重的簸箕,目光扫过四周。
角落里,一个闲置的、蒙着灰的空铁皮茶叶罐子映入眼帘。她几步跑过去,一把捞起罐子,又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用来翻动烘烤茶叶的两根细长竹棍。她抱着这些“宝贝”,几步蹿回到仓库中央那片小小的空地上。
雨点砸在铁皮桶上的“咚咚”声,落在瓦片上的“噼啪”声,汇成一片天然的、喧腾的节奏。周梦燃眼睛亮得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她麻利地把空铁皮罐子倒扣在地上,自己往旁边的小竹凳上一蹲,一手攥紧一根竹棍。
“咚!”右手的竹棍重重敲在倒扣的罐底中心,发出一声沉闷厚实的回响,应和着窗外雨打铁桶的低音。
“嗒!嗒嗒!”左手的竹棍则灵巧而急促地在罐子边缘跳跃、刮擦,发出清脆密集的高音,模仿着瓦片上雨点的细碎。
她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晃动起来。先是脚尖点着地,轻轻拍打,接着是整个小小的身体,像一株被风吹动的、充满韧性的小茶树苗,随着自己敲打出的节奏摇摆、起伏。她敲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投入,竹棍在铁皮罐子上刮擦、敲击,发出时而清脆、时而沉厚、时而急促、时而绵延的声响。这声响杂乱无章,却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奇异地与窗外铺天盖地的雨声融为一体,又倔强地从中撕开一道口子,透出她自己的喧闹和欢喜。
她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旋律,小脑袋随着节奏一点一点,脸颊因为兴奋而泛出健康的红晕,那染着茶色的指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飞快地舞动,几乎要带出残影。
“疯丫头!又作什么妖呢!”
一声带着笑意的呵斥从仓库门口传来。周妈系着深蓝色的粗布围裙,头上包着同色的头巾,几缕被汗水和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角。她手里还沾着白花花的面粉,显然是刚从前头揉完做茶点的面团过来。她倚在门框上,看着仓库中央那个正敲铁罐子敲得浑然忘我的小身影,脸上是无奈,眼底却是掩不住的笑意和纵容。
周梦燃的动作一点没停,反而敲得更欢了,铁皮罐子发出一阵急促的“噼里啪啦”,像骤然密集的冰雹。她仰起小脸,冲着母亲嘿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妈!你听!像不像鼓?”
“像!像炸了锅的鼓!”周妈笑骂着,顺手抄起脚边另一个闲置的、装着半筐干茶梗的簸箕。她没去阻止女儿,反而也来了兴致,双手抓住簸箕边缘,手腕一抖。
“嘭!嚓!嚓!”
簸箕拍打在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富有弹性的节奏,干透的茶梗在里面沙沙作响,像天然的沙锤。这声音厚重、稳定,瞬间给周梦燃那散乱跳跃的“鼓点”打下了一个结实的地基。
“嘭嚓嚓!嘭嚓嚓!”周妈拍得很有章法,身体也随着节奏微微晃动,围裙上的面粉簌簌落下几缕。
周梦燃眼睛更亮了,小小的身体随着母亲加入的节奏摇摆得更加起劲,手中的竹棍敲击得越发花哨,在铁皮罐子上刮、点、滚、敲,制造出丰富多变的音效。茶梗在簸箕里沙沙地跳跃、翻滚。
“飞起来!妈!让茶渣飞起来!”周梦燃一边用力敲打,一边兴奋地尖叫。
周妈哈哈一笑,手腕猛地用力向上一扬!
“哗啦——!”
簸箕里的干茶梗被高高抛起,金褐色的碎屑在仓库昏暗的光线里猛地炸开,像无数细小的、带着茶香的烟花,短暂地悬浮在浮动着尘埃的空气里,又簌簌地飘落,落满了母女俩的头发、肩膀,也落满了那个还在“咚咚”作响的铁皮罐子和周梦燃快活的小脸。空气里弥漫的茶香瞬间变得更加浓郁而活泼。
“飞喽!”周梦燃欢呼着,竹棍敲击得如同疾风骤雨。她小小的身影在茶香和尘埃里跳跃,在母亲厚重欢快的簸箕节奏里旋转,像一颗不安分的小火星,在潮湿的空气里噼啪作响,肆意地燃烧着自己的快乐。茶色的小手,在飞舞的茶屑中,快活得像一对振翅的雀鸟。
夜色,终于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深蓝色绒布,沉甸甸地覆盖了整个青雨镇。雨渐渐歇了,只剩下房檐上积蓄的水滴,不紧不慢地滴落,敲在石阶上、水洼里,发出“嗒…嗒…”的轻响,缓慢地计算着小镇入睡的时辰。
桔梗房间的灯还亮着。
那盏小小的台灯,在宽大的书桌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仅仅照亮了摊开的、画满了复杂升降记号的乐谱,以及谱架上方那一小片区域。桔梗坐在琴凳上,背对着灯光,小小的身影在墙上投下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阴影。
她低着头,长久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安静地搁在并拢的膝盖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指尖那几处磨破的皮肤红得刺眼,微微肿着,像几朵不合时宜开错了地方的小花。渗出的血丝早已凝固,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结成几道深褐色的细线。每一次细微的屈伸,都牵扯着丝丝缕缕的刺痛,如同无数看不见的小针在扎。她轻轻用指腹碰了碰其中一处破口,立刻疼得缩了一下。
窗外的水滴声,规律得让人心头发闷。“嗒…嗒…”像某种无情的倒计时。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伸向琴键。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在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黑白象牙之前,又迟疑地悬停住。破损的皮肤在灯下显得更加脆弱。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尊小小的、凝固的雕像,只有胸腔随着压抑的呼吸微微起伏。墙上的影子,也凝固成一个沉默的、巨大的问号。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水滴的间隔似乎都拉长了,她才极其缓慢地,用没有受伤的指腹侧面,极其轻柔地按下一个中央C。声音很轻,很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瞬间被房间的寂静吞没。
她飞快地缩回手,仿佛那琴键烫着了她。指尖残留的微痛提醒着白天的训诫。她再次垂下头,更深的阴影笼罩住她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几根受伤的手指,在昏暗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同一片被雨水洗过的夜空下,隔着几条湿漉漉、泛着幽光的青石小巷,“云栖茶坊”的后屋早已熄了灯。
周梦燃的小房间弥漫着淡淡的、温暖的茶香余韵。她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薄被被踹到了脚边。窗子开着一条缝,雨后清冽湿润的空气,混合着泥土、青草和远处河水的微腥,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她睡得很沉。白天在仓库里那场喧腾的“演奏”耗尽了她的精力,嘴角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未退的笑意。小脸红扑扑的,额发被汗水黏住几缕。一只染着茶色的小手,无意识地搭在枕边。
窗外,一滴积蓄在瓦片凹槽里的雨水终于饱满地坠落,“嗒”的一声轻响,精准地砸在窗台下那半截废弃的陶瓮里。声音清脆,带着水珠特有的圆满感。
睡梦中的周梦燃,那只搭在枕边的小手,几根染着茶色的手指,忽然极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动作细微得如同蜻蜓点水,又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感,仿佛在睡梦中,她的指尖依旧感知着那来自水滴的、天然的节奏,无意识地应和着。一下,又一下。像寂静里一颗小小的心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兀自跳着欢快而自由的节拍。
月光无声地流淌进来,拂过两个女孩的窗棂。青雨镇沉沉睡着,像一片巨大的、吸饱了水分的茶叶,在黑夜的壶底缓缓舒展。茶香与尚未散尽的音符余烬,在这潮湿的静谧里无声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