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梗？发什么呆呢？快过来！”老师的声音带着点催促，再次响起。
桔梗猛地从冰冷刺骨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创可贴下的皮肤似乎又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她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对破碎往事的抗拒，也有一种面对“麻烦源头”时本能的回避。她抿紧嘴唇，像一尾沉默的小鱼，快速游进了等待上台的队伍里，刻意避开了那个明黄色身影的方向。
毕业典礼的流程简单而热闹。园长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发表着祝福，孩子们在简陋的木头小舞台上表演着排练好的、稍显笨拙的歌舞。一架老旧的脚踏风琴咿咿呀呀地伴奏，偶尔还会走调，引来家长们善意的哄笑。
桔梗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当点到她的名字时，她走上台，从园长手中接过那张卷成筒状、系着红丝带的毕业证书。她的动作很标准，微微鞠躬，双手接过，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符合“别人家孩子”期待的平静微笑，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周梦燃！”园长念出下一个名字。
那个明黄色的身影像颗小炮弹一样“噔噔噔”跑上台，动作快得差点撞到前面刚下台的小朋友。她一把抓过毕业证书，笑容灿烂得像骤然冲破云层的阳光，对着台下用力地挥了挥证书，甚至忘了鞠躬，惹得周妈在下面着急地小声提醒：“燃燃！规矩点！”
周梦燃这才后知后觉，学着前面小朋友的样子，匆匆弯了下腰，然后抱着证书又“噔噔噔”跑下了台，一路带风，惹得旁边几个孩子忍不住看她。
典礼在分发小点心和茶水中接近尾声。家长们互相寒暄着，孩子们则像终于被放出笼的小鸟，在院子里追逐嬉闹起来。
桔梗捧着那张对她而言并无多少实质意义的毕业证书，安静地站在妈妈身边。妈妈正和另一位同样穿着得体、谈论着孩子即将去哪个小学“重点班”的家长低声交谈。桔梗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了那个热闹的中心——周梦燃正被几个孩子围着，她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手舞足蹈，染着茶色的指尖捏着一块茶点，时不时还模仿一下刚才舞台上谁走调的动作，引得周围一阵哄笑。她的快乐是那么直接、喧腾，像一团毫无遮挡的火，灼热得让习惯待在阴影里的桔梗感到微微不适，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就在这时，周梦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来。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隔着攒动的人头和午后斑驳的光影，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角落阴影里的桔梗。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桔梗的心跳漏了一拍，握着证书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尖的创可贴被压得微微变形。她几乎要立刻移开目光，像三年前在文化馆那样，躲进妈妈的庇护里。
但这一次，周梦燃没有像三岁时那样露出茫然或委屈。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桔梗，那双大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桔梗小小的、白色而疏离的身影。没有笑，也没有怒，是一种纯粹的、带着点探究的打量。那目光像实质般落在桔梗身上，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细微的紧张，仿佛平静湖面下被投入了石子，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正悄然扩散。
周梦燃的视线，似乎还特意在桔梗交叠放在证书上的、贴着创可贴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在桔梗几乎要撑不住这无声的对视时，周梦燃忽然咧开嘴，对着桔梗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毫无芥蒂的、甚至带着点小小挑衅意味的、灿烂无比的笑容。那笑容里，仿佛全然不记得三年前文化馆里的眼泪和斥责，只有一种属于她的、张扬的、生机勃勃的宣告。
桔梗怔住了。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周梦燃已经像只发现新大陆的小兽，猛地从围着她的人群中钻了出来，目标明确地朝着桔梗的方向大步走了过来！
桔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几乎贴上了冰冷的砖墙。妈妈还在和旁人说话，并未注意到这边的暗流涌动。
周梦燃几步就冲到了桔梗面前，带着一阵风，混合着茶点的甜香和她身上特有的、阳光晒过的青草与茶叶的气息。她站定，微微仰起头，看着比自己略高一点、却显得单薄许多的桔梗，大眼睛亮得惊人，里面跳动着纯粹的好奇和一种近乎莽撞的直率。
“喂！”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点跑动后的微喘，“你叫桔梗？我见过你！在文化馆！你那个会转圈唱歌的盒子…后来修好了吗？”
她问得如此直接，如此坦荡，仿佛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全然不顾及这可能是一道刚刚结痂的伤疤。
桔梗只觉得一股冷意混合着难堪猛地窜上脸颊，握着证书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三年前那冰冷的斥责声、八音盒碎裂的刺耳鸣响、对方母亲那句“孩子不是瓷器”的反击…瞬间在耳边尖锐地回响起来。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苍白的脸颊迅速染上了一层薄红。
“燃燃！”周妈的声音及时传来，带着一丝紧张和制止的意味，“别打扰人家！”
周梦燃却像没听见，依旧固执地、探究地盯着桔梗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她的目光太直接，太有穿透力，让习惯隐藏情绪的桔梗无所遁形。
就在桔梗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目光灼伤、几乎要转身逃开时，周梦燃的目光忽然下移，落在了桔梗紧握毕业证书、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并清晰地露出创可贴边缘的手上。
“你手怎么了？”她的声音里好奇压过了其他，“弹琴弹的？”她似乎听说过桔梗会弹琴的事。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让桔梗猝不及防。指尖的刺痛感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她猛地将手缩回身后，像藏起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她别开脸，避开周梦燃那过于明亮和直接的目光，视线落在墙角一丛被雨水打湿的、低垂的蕨类植物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什么。”
周梦燃歪了歪头，显然对这个含糊的回答不太满意。她还想再问什么，周妈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走了燃燃，回家了！别在这儿捣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周梦燃被妈妈拉着转身，还不忘回头又看了桔梗一眼。那眼神里，好奇依旧，但似乎还多了一丝什么别的东西——是困惑于桔梗的沉默和躲闪？还是对她手上创可贴的疑惑？或者，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穿着白裙子、像个小瓷人一样的女孩…很奇怪？
桔梗僵立在原地，直到那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潮湿的、带着栀子花香的空气涌入胸腔，却无法驱散心底那片冰冷的、被骤然搅动的泥沼。她低头，看着自己藏在身后的手，创可贴的边缘微微翘起，露出下面一小片刺眼的红痕。
幼儿园的毕业证书在她另一只手中，被捏得有些发皱。这本该是一个阶段的结束，一个轻松的开端。然而，那个带着茶香和阳光气息的、莽撞闯入的身影，以及随之翻涌而出的冰冷回忆，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阴影，预示着某种新的、无法预料的纠缠，才刚刚开始。她抬头望了望被屋檐切割成方块的天空，只觉得那雨后的晴空，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