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艺术(1 / 1)

全国总决赛的辉煌如同一场盛大而遥远的烟火,璀璨的光芒渐渐沉淀为心底温暖而恒久的余烬。奖杯被珍重地收藏,掌声与赞誉归于平静。回到青雨镇,桔梗与周梦燃的生活似乎回到了原点,却又处处不同。

那份在总决赛舞台上、以最本真状态赢得的圆满与释然,为她们卸下了长久以来的重负。琴房里,桔梗指尖下的音符不再被沉重的“完美”枷锁禁锢,流淌得更加自如,带着一种历经淬炼后的温润光泽。周梦燃在茶坊后院或镇边小河的滩涂上练习时,动作里少了几分证明自己的焦躁,多了几分探索身体韵律本身的专注与享受。那份因“茶魄琴心”而生的、深入骨髓的默契,如同呼吸般自然存在,无需刻意维系。

一个寻常的周末午后,张老师兴冲冲地找到两人。

“快!收拾一下跟我走!”张老师脸上带着难得的兴奋,“镇文化馆今天请来了两位了不得的人物!是省民乐团退休的老艺术家,陈老先生和林女士!他们要在老茶馆‘听雨轩’做一场非公开的小型雅集,机会难得!我带你们去开开眼!”

“听雨轩”坐落在青雨镇最幽静的一条临水小巷尽头。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雕花木门,时光仿佛瞬间倒流。室内光线幽暗,只有几盏素纱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旧书籍和极品龙井混合的独特气息。几张古朴的茶案旁,只疏落坐着十几位镇上的文化名流和老茶客,气氛静谧而庄重。

桔梗和周梦燃跟在张老师身后,屏息静气地在角落坐下。她们的目光立刻被茶室中央那方小小的素席吸引。

席上,两位身着素色麻布长衫的老者相对而坐。一位清癯矍铄的老先生(陈老),膝上横放着一床形制古雅、漆色温润的七弦古琴。另一位气质温婉的老妇人(林女士),面前则摆放着一组造型奇特、大小不一的金属碗状乐器,错落有致地安置在一个特制的木架上——那是空灵鼓。

没有开场白,雅集在极致的安静中开始。

陈老先生枯瘦而修长的手指,如同古树虬枝,轻轻搭上琴弦。他并未用力拨弹,只是指尖极其细微地一“吟”,一“猱”。

“嗡……”

一个低沉、浑厚、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回响,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在寂静的茶室里幽幽荡开。那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抚平了所有细微的嘈杂,直抵人心深处。余韵悠长,绵延不绝,仿佛能看见声音的波纹在空气中缓缓扩散、消失。

桔梗的心猛地一颤!这声音!与她指尖下钢琴的明亮、古筝的清越截然不同!它如此内敛,如此深邃,带着岁月的包浆和一种无法言喻的“静气”。仿佛不是用手弹奏,而是用心在“唤”醒琴弦深处沉睡的古老灵魂。

紧接着,陈老手指轻移,极其缓慢地勾、挑、抹、剔。旋律古朴简拙,没有繁复的技巧,没有炫目的速度。每一个音符都如同从时光长河中打捞起的璞玉,带着天然的棱角和温润的光泽。琴音时而如幽谷松风,低回呜咽;时而如寒潭鹤唳,清冷孤高;时而又如智者低语,充满了洞悉世事的沧桑与豁达。那声音仿佛能涤荡尘虑,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连呼吸都变得悠长。

桔梗完全被这古老的琴音攫住了。她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钢琴的琴键,忘记了乐谱上的符号。她只是闭着眼,用全身心去感受那每一个音符的起落、每一次吟猱带来的微妙震颤、那绵长不绝的余韵如何在空气中呼吸、消散……这琴音里蕴含的“静”的力量,比她理解的任何“安静”都要深邃百倍!那是一种宇宙洪荒般的宁静,包容万物,又独立于喧嚣之外。她指尖常年练习留下的薄茧似乎都在微微发热,仿佛被这古老的韵律唤醒,渴望去触碰那温润的丝弦。

就在桔梗沉浸于古琴的静水深流时,林女士的双手,如同被清风托起的白玉兰花瓣,极其轻柔地落在了空灵鼓的金属碗沿上。

她的动作幅度极小,甚至看不清手指的挥动。只是指尖或指腹,极其轻微地、带着某种奇妙的韵律感,在碗沿上轻轻一“点”,或顺着边缘极其舒缓地一“拂”。

“叮……”

一个清澈、透明、如同冰晶碎裂又似晨露滴落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声音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带着一种空灵的金属质感,瞬间穿透了古琴的沉厚余韵,如同在幽暗的深潭中投入了一颗闪耀的星辰!

这声音像一道清泉,猝然流入了周梦燃的感官世界!她猛地睁大眼睛,身体下意识地坐直了!这声音!与她敲打铁皮罐子的“咚咚”声、拍簸箕的“嘭嚓”声完全不同!它如此纯净,如此空灵,带着一种超越尘世的、近乎神性的振动!仿佛不是敲击,而是用指尖在“唤醒”金属本身蕴含的宇宙之音!

林女士的动作行云流水,指尖在大小不一的金属碗间轻盈跳跃、拂过。每一个“点”或“拂”,都带出一个音高不同、却同样纯净透亮的音符。这些音符并非构成传统意义上的旋律,而是如同散落的星辰,或如同山涧跳跃的水珠,自由地组合、呼应。它们时而独立成韵,清脆悠远;时而连成一片,如同风铃在月光下摇曳,发出清泠泠的合鸣。声音在空中自由流淌、碰撞、融合,营造出一种极其玄妙、空灵剔透的声场,仿佛置身于云雾缭绕的山巅或繁星点点的夜空之下。

周梦燃的呼吸都屏住了!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随着那空灵的振动在共鸣!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应和着那纯净的频率!这声音没有她熟悉的强烈节奏,却蕴含着一种更深邃、更宏大的宇宙韵律!它不需要狂野的舞动去诠释,它本身就是一种至高的和谐与宁静!她看着林女士那双仿佛与乐器融为一体的、充满灵性的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原来“力量”的最高境界,并非爆发与冲击,而是这种举重若轻、与万物共鸣的“振动”!

雅集在古琴最后一个深沉悠远的泛音与空灵鼓一声渐次消散、如同融入虚空的“叮……”声中结束。

茶室里陷入了长久的、充满敬意的寂静。许久,才响起零落而由衷的掌声。

桔梗和周梦燃却久久无法回神。她们坐在角落的阴影里,仿佛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那深沉如大地的古琴余韵和那空灵如星空的鼓声回响。

回去的路上,两人异常沉默。青雨镇熟悉的青石板路、潺潺流水声、飘散的茶香,此刻都仿佛被那雅集的声音赋予了新的色彩。

快到分手的巷口,桔梗忽然停下脚步。她抬起头,看向“云栖茶坊”的方向,月光在她沉静的眸子里洒下清辉。

“梦燃,”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笃定,“我…想学古琴。”

周梦燃也停下脚步,转过头。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脸上是一种少见的、沉浸在某种震撼中的认真神情。她看着桔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曾敲打过铁皮罐子,拍过簸箕,跳过充满力量的舞。

“桔梗,”周梦燃的声音也沉静下来,带着一种探索的渴望,“我…想试试那个…空灵鼓。”

没有解释为什么,也不需要解释。她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被那古老而纯粹的声音深深震撼、并点燃了全新求知火焰的自己。

古琴的静水深流,空灵鼓的纯净振动,如同两扇通往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深邃广袤的艺术宇宙的大门,在她们面前豁然开启。这不再是比赛的压力,不再是证明自己的渴望,而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对更古老、更纯粹声音本质的向往与朝圣。

“茶魄琴心”的传奇或许暂时告一段落,但属于桔梗与周梦燃各自的艺术探索之旅,却在青雨镇这个深秋的夜晚,被那穿越千年的琴音与空灵的鼓声,引向了更加幽深而壮丽的远方。她们相视一笑,在月光下分道而行,心中却充满了对未知旅程的平静期待。青雨镇的夜空中,仿佛有两颗新的星辰被悄然点亮,各自沿着不同的轨迹,却遥相辉映,共同照亮着这片孕育了她们艺术生命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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