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康胜业的登山靴碾过沾露的草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仰头望着万峰林层叠的峰峦,喉结动了动,手在口袋里摸索着烟盒和打火机——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七次,终于还是没从口袋里摸出烟盒。
三个月前在法院签收破产清算书时,他也是这样,把打火机捏得指节发白,最后却将整包烟揉成了团。
“智能家居行业的新星“、“三十岁前资产过千万“、“省青联委员“......这些头衔像褪了色的海报,此刻正从他记忆里簌簌剥落。
前妻林晓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时说的话又浮上来:“胜业,你总把商场当邻里互助会。
供应商卷款跑了,你宁可抵押房产赔客户,也不肯起诉那个跟你喝了十年酒的老周——这样的你,根本不适合做生意。“
山风掀起他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康胜业低头盯着自己泛青的指甲盖。
曾经他戴着卡地亚蓝气球,现在手表早换了二手电子表,时间显示六点十七分。
这个点,从前的助理该抱着晨会资料敲他办公室门了;现在,他不过是个在陌生山村里晃悠的无业游民。
“咔嚓。“
细微的快门声惊得他抬眼。
斜前方二十步外,穿浅灰冲锋衣的姑娘正放下手机,发梢沾着雾珠,在晨光里泛着淡金。
她转身时,康胜业瞥见背包侧袋露出半盒护肝片——不是常见的保健品,是医院药房特供的处方药。
姑娘察觉到视线,睫毛轻颤了下。
她的眼睛很漂亮,眼尾微微上挑,只是下眼睑泛着青,像被谁用淡墨扫过。
康胜业鬼使神差地开口:“拍日出?“
“嗯。“她应得极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边缘。
那是个印着传媒大学校徽的透明壳,边角有几道细细的裂痕。
康胜业突然想起,昨天在村口小卖部买矿泉水时,老板娘唠嗑说:“前儿个来个城里姑娘,背着相机转悠,问我哪块看日出最清楚。“他当时没往心里去,现在看着姑娘背包上挂的“传大2023届“刺绣挂牌,忽然就明白了。
“我叫康胜业。“他往前走了两步,保持着不会让对方不适的距离,“刚破产的那种。“
姑娘的睫毛又颤了颤,这次眼里多了丝探究:“金湘媛。“她停顿两秒,补充,“肝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
山风突然大了些,康胜业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本想讲个轻松的开场白,比如“这山雾比我公司的财务报表还浓“,可金湘媛说“肝癌晚期“时,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早饭吃了包子“,倒让他那些准备好的调侃全卡在喉咙里。
“我能坐下吗?“他指了指旁边的青石板。
金湘媛没说话,却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半块石头。
两人并排坐着,晨雾渐渐散了。
康胜业望着远处被染成橘色的峰尖,说:“我前妻上个月搬去上海了。
走的时候说,跟着我过了五年提心吊胆的日子,够了。“他顿了顿,“其实我明白,她怕的不是穷,是怕我永远学不会计较。“
金湘媛的手指还在摩挲手机壳,这次力度重了些,裂痕边缘翘起的塑料扎得指尖发红:“我奶奶上个月走了。“她声音发闷,“她住院时我瞒了病情,说只是肝炎。
最后一天她拉着我手说,湘湘啊,奶奶没福气看你穿学士服......“
康胜业这才注意到,她冲锋衣拉链拉到最顶端,领口露出一截银链——链坠是枚缩小版的学士帽,用红绳缠着,绳结处沾着暗褐色的痕迹,像是干了的血迹。
“我退了化疗。“金湘媛突然说,“疼得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不如来这山里,每天看日出,等太阳把我晒成一把灰。“她转头看他,眼尾的青更重了,“你呢?
破产了为什么不去别的城市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康胜业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哑,“我抵押了三套房子,卖了车,还欠着供应商两百万。
现在去别的城市,要么送外卖,要么搬砖——可我突然觉得,送外卖的时候能看晚霞,搬砖的时候能听蝉鸣,好像也不坏。“
金湘媛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是双白色运动鞋,鞋帮沾着泥,鞋跟磨得有些歪。
过了会儿,她轻声说:“我奶奶家在乡下,小时候我总跟着她去菜园摘菜。
那时候觉得土腥气难闻,现在......“她吸了吸鼻子,“现在闻见泥土味,能多吃半碗饭。“
康胜业望着她泛白的嘴唇,突然说:“要不我们合租?“
金湘媛猛地抬头,眼里闪过警惕。
“我是说,“他赶紧解释,“我找了三天房子,要么太贵,要么太偏。
你一个姑娘家住在民宿里,我总觉得......“他抓了抓后脑勺,“我不是坏人,真的。
身份证、破产清算书都能给你看。
就是想着,两个人搭伙,吃饭有个伴,修个灯泡也方便。“
金湘媛手指松了松手机壳,她心里有些动摇,看着眼前这个真诚的男人,想到自己独自在民宿也确实有些孤单。
康胜业乘胜追击:“我会做饭,刀工还行。
你负责拍日出,我负责把菜炒香——怎么样?“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足有半分钟。
康胜业的目光很稳,像小时候邻居张婶熬的小米粥,暖融融的不带刺。
终于,她点了点头:“先说好,房租AA,我只住到......“她顿了顿,“住到冬天。“
“成。“康胜业站起身,伸手拉她,“走,去村口问李大伯。
他有套老宅子空着,昨天我打听来的。“
李大伯的老宅在村东头,青瓦白墙,门前有棵老梨树。
康胜业敲了三声木门,里面传来咳嗽声,接着门开了条缝,露出半张满是皱纹的脸:“干啥子?“
“伯,我想租您的老宅子。“康胜业把身份证递过去,“我姓康,刚从城里来。
这是我朋友小金,我俩想在这儿住段时间。“
李大伯没接身份证,目光在金湘媛脸上扫了扫:“你们小年轻,租老宅做啥子?
搞直播?
拍视频?“
“不是。“金湘媛开口了,声音比早上清亮些,“我想每天看日出,他想学种地。“
李大伯的眉头皱成了核桃:“那宅子年久失修,漏雨,没空调......“
“我们知道。“康胜业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外套,“我从前住别墅,现在住老宅,挺新鲜。
小金说,漏雨的话,正好听雨声睡觉。“
李大伯又咳嗽了两声,门缝开得大了些:“你们......不像坏人。“他摸出钥匙,“先住半个月,觉得行再签合同。
房租一个月八百,压一付一。“
康胜业忙点头:“行,现在就能转钱。“
“莫急。“李大伯把钥匙递给他,“厨房有口老灶,能用。
后院有块菜地,荒了两年,你们要是肯收拾......“他突然顿住,低头抠了抠钥匙环,“我老伴儿走前,就爱在后院种菜。“
金湘媛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颈间的学士帽链坠:“我们会收拾的。“
康胜业和金湘媛租下房子后,去村里的小卖部采购了一些生活用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气氛渐渐融洽起来。
不知不觉,暮色就漫上了山头。
老宅的前院落了层淡金色的光。
康胜业把破了洞的纱窗卸下来,金湘媛蹲在台阶上擦石磨,石磨缝里的青苔沾了她一手绿。
“你看!“康胜业突然指着天空。
金湘媛抬头,只见晚霞把云层染成了蜜糖色,连峰尖都镀上了层金边。
“明天早上五点半,我叫你看日出。“康胜业说,蹲下来和她一起擦石磨,“老宅后面的山坡,李大伯说那是看日出最好的地方。“
金湘媛没说话,却笑了。
她的笑容很淡,像春天刚化的雪水,但康胜业看见,她眼尾的青似乎浅了些。
夜风掀起院角的旧布帘,露出里面堆着的旧木椅、缺了口的陶盆,还有半袋没拆封的菜种。
康胜业摸着那些菜种袋子,袋子上的灰簌簌往下掉,却掩不住里面种子的新鲜气息——显然是李大伯最近才放的。
“明天早上,“金湘媛突然说,“我们先把前院的杂草拔了吧。“
康胜业抬头看她,她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比晚霞还亮。
“好。“他说,“明天早上,我们从头开始。“